第九章 图书馆的回应

图书馆三楼，靠窗的位置。阳光慷慨地泼洒进来，在光滑的桌面上流淌成一片温暖的金色湖泊。昨夜的风暴与清晨的惊悸，仿佛被这明亮的晨光暂时隔绝在外。然而，这片宁静之下，涌动着远比窗外寒风更汹涌的暗流。

湫晴依言在谢祁旁边的位置坐下，动作僵硬得像一尊上了发条的玩偶。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边人身上传来的、带着清晨寒气和一丝若有似无的烟草气息——那是属于昨夜追捕的残留。她的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分地鼓噪，几乎盖过了图书馆里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她不敢看他，目光死死锁在自己摊开的、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的专业书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书页的边角，将那平整的纸张揉捏出细碎的褶皱。

风暴的源头被斩断，周凯狼狈退场，威胁似乎解除。可谢祁身上那种陌生的、带着硝烟气味的强硬，却在她心底投下了更深的阴影。那个温和、专注、会在琴房认真道谢的谢祁，与昨夜路灯下如猎豹般冲入黑暗、今晨冷峻地押着周凯出现的谢祁，像两个截然不同的影像在她脑海中重叠、撕扯。她感到一种本能的畏惧，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混乱。

他……会怎么“回应”那封信？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每一秒都像砂纸，磨砺着湫晴紧绷的神经。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终于，谢祁动了。

他没有看湫晴，目光落在窗外被阳光照得发亮的枯树枝桠上。他的侧脸线条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也带着一种深思熟虑的凝重。

“林湫晴。”他的声音很低，打破了凝固的空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慎重，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湫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绞着书页的手指骤然收紧。

“那封信，”谢祁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经过精心的权衡，“我看得很慢。看了很多遍。”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它让我看到了很多……我从未注意过的事情。”

湫晴的心猛地一沉。果然……是要剖析她的“自作多情”了吗？她几乎要把头埋进书里。

“你观察得很细。”谢祁的声音继续传来，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力，“细到……让我觉得惭愧。我习惯了走路时想谱子，习惯了在图书馆找一个固定的角落，习惯了练琴前活动手指……这些连我自己都觉得理所应当的细节，在你眼里，却成了值得记录的习惯。”

他的语气里没有嘲讽，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沉静的陈述，甚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困惑。

“你说你喜欢我弹琴时的样子，喜欢我专注的眼神，喜欢我在图纸上画线时那种……‘笃定’？”他似乎斟酌了一下这个词，“你说我的世界像一座坚固的城堡，而你只是墙外仰望的尘埃。”

谢祁终于转过头，目光沉沉地落在湫晴低垂的、几乎要缩进衣领里的脑袋上。那目光如有实质，让她无所遁形。

“林湫晴，”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拷问灵魂的力量，“你把自己看得太低了。”

湫晴猛地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她预想中的疏离或困扰，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复杂情绪——有触动，有不解，有沉重的思考，甚至……还有一丝她不敢确认的、微弱的痛惜？

“墙外的尘埃？”谢祁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能写出那样一封信的尘埃？能精准地指出我琴声里细微瑕疵的尘埃？能在我陷入图纸困局时，一句话点破关窍的尘埃？能在雨夜里，明明自己也很害怕，却坚持要送书的尘埃？”

他每问一句，就向湫晴靠近一分。不是身体的距离，而是眼神的迫近。那目光锐利地穿透她所有的自卑和伪装，直抵她内心深处最脆弱也最真实的地方。

“你的信里充满了自我否定和小心翼翼的揣测。你猜测我送你书签只是礼貌，猜测我在音乐会上的感谢是场面话，甚至猜测我的‘温和’只是一种疏离的伪装……”谢祁的眉头微微蹙起，那里面似乎压抑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林湫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猜错了？”

“轰”的一声，湫晴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猜错了？什么意思？她所有的预设，所有的卑微解读，都是错的？

“我不是神像，也不是城堡。”谢祁的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坦诚，甚至有一丝疲惫，“我也会迟钝，会疏忽，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忽略周围。雨夜送你回来，是觉得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生日书签，是觉得它配你看书时安静的样子；音乐会上的感谢，”他顿了顿，眼神复杂，“是真心实意。只是我忽略了，那样的场合，那样的点名，会把你置于怎样的境地。这是我的错。”

他承认了错误！为了他的“疏忽”！

湫晴彻底怔住了，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冲击让她失去了所有反应的能力。这完全超出了她所有的想象！他不是来拒绝，不是来划清界限，甚至不是来安慰。他是在……剖析他自己？承认他的不足？为她受到的伤害道歉？

“至于这封信，”谢祁的目光再次变得幽深，落在湫晴因震惊而失神的脸上，“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很多不自知的盲区。也让我看到了……一个被你自己深深掩埋起来的林湫晴。”

他微微向前倾身，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他身上那种混合着冷冽与阳光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强烈的存在感，让湫晴几乎无法呼吸。

“她敏感、细腻，有敏锐的观察力和深刻的理解力。她对音乐有自己的见解，虽然总是藏在角落里。她善良，会在别人需要时伸出援手，即使自己也很害怕。她有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书，有音乐，有……不为人知的、如同星辰般闪耀的内心。”谢祁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湫晴的心上，砸碎她一层层坚固的、名为“平凡”和“卑微”的壳。

“你说你的喜欢是尘埃。可你知道吗？”谢祁的目光紧紧锁住她，仿佛要将她灵魂深处那点微弱的光彻底点燃，“就是这颗‘尘埃’，它落下来的时候，让我这座……自以为坚固的城堡，震了一下。”

他用了“震”这个字。轻微，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

“它让我开始想，”谢祁的声音放得更缓，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郑重的试探，“我的城堡里，是不是……太冷清了？是不是……也需要一点不一样的风景？”

空气仿佛凝固了。阳光依旧灿烂，尘埃依旧在光柱中飞舞，但湫晴的世界里，只剩下谢祁那双深邃的眼眸，和他话语里蕴含的、几乎要将她灵魂都灼烧起来的巨大信息量。

他是什么意思？他是在说……她的喜欢，撼动了他？他是在说……他……他的城堡……需要她？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线。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悲伤，不是委屈，而是被巨大的、颠覆性的冲击和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被“看见”的狂喜所淹没的宣泄。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哭出声，但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谢祁看着她汹涌的泪水，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彻底崩溃又仿佛重获新生的模样，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心疼和某种下定决心的光芒。他伸出手，不是去碰她，而是轻轻推过来一张干净的纸巾。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

“林湫晴，”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郑重，一字一句，如同烙印般刻进她的耳膜，也刻进她剧烈跳动的心脏：

“别哭了。”

“关于那封信，关于你的喜欢……”

“我的答案是——”

“我想试试。”

**我想试试。**

不是“我也喜欢你”，不是明确的承诺，甚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探索意味。但就是这简单的四个字，却如同最璀璨的烟花，在湫晴被泪水模糊的视野和一片空白的大脑里轰然炸开！炸碎了所有的自卑、所有的惶恐、所有的尘埃般的自我认知！

他接受了！他愿意尝试！他看到了她！那个被他形容为“星辰般闪耀”的她！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湫晴甚至无法思考这“试试”背后意味着什么。她只是本能地抓住那张纸巾，像抓住溺水时唯一的浮木，泪水更加汹涌地流淌，却不再是苦涩的绝望，而是某种被巨大幸福和难以置信的狂喜冲垮堤坝的洪流。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惊讶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几乎凝固的、只属于两人的空间：

“谢祁？林湫晴？你们……在谈事情？”

两人猛地一惊，同时转头。

只见学生会副主席，一个平时与谢祁关系还算融洽的高年级学长，正抱着一摞资料站在几步开外，脸上带着明显的好奇和一丝探究，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逡巡。他的视线，尤其落在湫晴哭得通红的眼睛和谢祁那明显不同寻常的、带着郑重神色的脸上。

刚刚那句石破天惊的“我想试试”，是否落入了他的耳中？

图书馆的晨光依旧明亮温暖，但角落里的空气，却因为这句突如其来的询问和那个学长探究的眼神，瞬间变得微妙而紧绷起来。风暴的余波似乎刚刚平息，新的波澜，已在无声中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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