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夜航船悠悠荡开一河星火。两岸悬满的彩灯将水面染成流动的琉璃盏,倒映着天上人间两重星河。船舱里暖意融融,桌上温着两壶新酿的桂花酒,甜香混着水汽氤氲开来。
江孟泽替叶灯斟满一小杯,又有些局促地看向对面那位雪袍玉冠的谪仙:“闻人兄,请。”他语气里的恭敬几乎带了点卑微。白日庙会那一幕烙在他眼底——这位谢姑娘的“相公”,在熙攘人潮中始终从容自若,谈吐温雅如春风化雨,偏生又贵气逼人。当谢桐在一处精巧的银楼前驻足,目光掠过一支嵌着细碎冰晶兰花的银钗时,闻人衍不过略一颔首,那价值不菲的钗子便已到了他手中。他含笑替谢桐簪上,指尖拂过她微凉鬓角时,动作轻柔得如同呵护易碎的琉璃,引来周遭无数艳羡低语。那份气度,那份对妻子显而易见的宠溺,都让江孟泽自惭形秽,仿佛泥尘仰望云中皎月。
“多谢。”闻人衍颔首,修长如玉的手指执起青瓷酒盅,动作行云流水,清贵无双。他目光掠过船窗,外面河面上漂浮着点点烛火,是凡人们寄托情思的河灯。
“阿桐,我们也去放一盏?”叶灯兴致勃勃,递过一只素白的小灯。谢桐默然接过。她走到船尾,蹲下身,指尖凝着一点微不可查的冰魄灵力,在灯纸上写下愿望。墨痕未干,字迹清冷:
> 愿魂灯不灭,照我归途,再无樊笼。
指尖一松,河灯摇摇晃晃,随波逐流。烛光映着她冷瓷般的侧脸,那双潋滟狐眸里封冻的霜雪,在暖融灯影下似乎也裂开一丝微不可查的缝隙,流露出深藏的疲惫与一丝渺远的渴望。她看着那点微光,如同看着自己遥不可及的自由。
“写的什么?”闻人衍清冷的嗓音自身后响起,如同冰泉流入滚烫的酒意。他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侧,雪色袍袖被河风吹拂,几乎要触碰到她微凉的手臂。
谢桐没有回头,只望着远去的河灯:“俗愿罢了。”声音也像浸了冰水。
闻人衍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深不见底的眼眸映着河面流散的灯火,无端显出几分妖异。他袍袖下的指尖微动,远处那盏承载着谢桐心愿的小灯,烛火无声地一颤,灯纸上的墨迹如同被无形的寒流侵蚀,瞬间模糊、湮灭,化作几缕墨丝消散在浑浊的水流里。河灯依旧飘着,只是里面承载的东西,空了。
酒意渐渐上了头。船行至开阔水面,两岸山影如墨,唯有一船灯火,一船笑语。桂花酒的甜香混着水汽,熏得人骨头发软。谢桐平日里冷冽如冰魄的面容,此刻被酒意染上了薄薄的绯霞,如同千年冷瓷上晕开的胭脂。那双万年冰封的狐眸里,水色潋滟,霜雪消融,眼尾那抹惊心动魄的绯色也愈发秾丽。她微醺地倚着船窗,几缕青丝垂落颊边,褪去了平日的孤峭清冷,竟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慵懒的妩媚娇软。
叶灯看得有些呆了,喃喃道:“阿桐,你……真好看。”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边木讷的江孟泽,又飞快地低下头,心中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和羡慕。
谢桐似乎没听见,朦胧的醉眼望向船头负手而立的闻人衍。山风猎猎,吹动他雪色衣袂,衬着身后墨色山峦与漫天星河,恍若遗世独立的仙人。一个荒唐的念头,借着酒气,从她唇边溜了出来:
“闻人衍……”声音带着醉后的软糯沙哑,像小钩子,“都说你一剑霜寒十四州……我还没见过呢。”
船舱里瞬间静得只剩下水声。
叶灯和江孟泽都惊得屏住了呼吸。让这位深不可测、清贵如神的剑尊当众舞剑?如同驱使仆役?这简直是……亵渎!
闻人衍缓缓转过身。山风拂乱了他几缕墨发,拂过他寒潭映星般的眼眸。那眼底深处,一丝幽蓝的狐火无声窜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静静凝视着醉眼迷离的谢桐,看着她颊边醉人的红晕,看着她眼中此刻毫无防备、甚至带着一丝任性的娇态——那是冰层下偶然泄露的、只属于他的脆弱暖色。
过了仿佛万年,又或许只是一瞬。
他唇角缓缓勾起,那笑意如同冰封深渊上乍裂的罅隙,透出惊心动魄的艳色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纵容。
“好。”
话音落下的刹那,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骤然弥漫开来,瞬间笼罩了整条夜航船。船身四周流动的空气仿佛被冻结,连下方汩汩的水声都变得滞涩遥远。叶灯和江孟泽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巨手攥紧,血液都几乎凝固,连呼吸都成了奢侈,只能惊骇地睁大眼睛。
闻人衍身形未动,只是并指如剑,虚虚向船外幽暗的河面一点。
铮——!
一声清越剑鸣,裂石穿云!并非金铁之声,而是仿佛自九天之外、亘古之初传来的太初之音,带着涤荡神魂、湮灭万物的磅礴意志。
一道难以形容的“光”,自他指尖迸发。
那不是凡俗意义上的光亮。它出现的一刹那,船头悬挂的彩灯、两岸山间的灯火、甚至天穹上流淌的星河,所有的光芒都瞬间黯淡、失色,仿佛被那纯粹的“存在”所吞噬。整片天地骤然沉入一片极致的、令人心胆俱裂的“暗”中。
唯有那道“光”,它是绝对的“寂”,是万物归墟的起点与终点。剑形轮廓在绝对的“暗”中勾勒,如寒霜凝铸,剑格处那枚黯淡的星辰碎片,此刻正吞吐着太初混沌般的微芒。剑身周围的空间无声地扭曲、塌陷,光线被它贪婪地吞噬殆尽——十方寂!
剑动。
没有花哨的招式,没有磅礴的剑气风暴。只有一道纯粹到极致的轨迹,在绝对的黑暗中无声划过。
刹那间,时间与空间仿佛被这道轨迹粗暴地切割、撕裂!剑尖所指的河面,一道深不见底的“痕”无声出现。不是水被分开,而是“存在”本身被抹除!河水在剑痕两侧凝固,形成光滑如镜的垂直水壁,深达数丈,露出下方黝黑的河床。那道“痕”迅速向前延伸,所过之处,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濒临湮灭的哀鸣,连星光都被彻底吞噬,留下一条吞噬一切的、纯粹的虚无之路!
剑光过处,万籁俱寂。
不是声音消失,而是感知被剥夺。叶灯和江孟泽只觉得五感尽失,神魂震颤,仿佛被抛入了宇宙诞生前的混沌虚无,连恐惧都无法成形。唯有那道寂灭的剑痕,成为黑暗中唯一恐怖的坐标。
剑势尽头,闻人衍手腕轻转。十方寂那吞噬万物的轨迹在虚空中划过一个玄奥的圆融弧度,剑尖轻颤。
嗡……
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叹息,从剑身传出,震荡着被冻结的时空。
那吞噬一切的黑暗与恐怖的剑痕,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抚平。凝固的河水轰然倒灌,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瞬间填平了那道虚无的沟壑。两岸灯火、天上星河的光芒重新流泻下来,船身恢复了轻微的摇晃,水声潺潺,仿佛刚才那毁天灭地的一幕,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集体梦魇。
闻人衍负手立于船头,十方寂早已隐没无踪。雪袍依旧纤尘不染,山风拂过,衣袂飘飘,宛如从未动过。只有周遭空气中残留的、令人神魂深处都在战栗的寂灭余韵,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一剑的恐怖。
他缓缓转过身,深邃如寒渊的目光,越过瘫软在座位上、面无人色的叶灯夫妇,精准地落回谢桐身上。
船舱内死寂一片。唯有粗重的喘息声,是叶灯和江孟泽劫后余生的证明。江孟泽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看向闻人衍的目光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蝼蚁直面神罚。叶灯死死捂住嘴,指甲掐进掌心,才勉强抑制住喉咙里的尖叫,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透。方才那吞噬一切的黑暗与剑痕,那冻结神魂的威压,根本不是凡人所能想象的境界!那是神魔之力!
谢桐倚在窗边,醉意似乎被那惊世一剑的余威冲散了几分。她怔怔地看着船头那个雪色的身影,看着他缓缓转过来的脸。方才那毁天灭地的恐怖力量,似乎并未在她眼中留下多少惊惧。或许是冰魄灵根带来的本能抵御,又或许是……早已麻木。
她的目光,落在他执剑的手上。那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手指,曾温柔地为她簪上珠钗,也曾以最暴戾的姿态将她困锁在寒渊深处。此刻,它们安静地垂在雪色袍袖边,仿佛从未沾染过一丝尘埃。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混杂着酒意带来的眩晕,在她被冰封的心湖里搅起一丝微澜。她看着他依旧清冷孤绝的容颜,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只倒映着她一人的眼眸。
鬼使神差地,一句轻飘飘的、带着残余醉意和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恍惚的呢喃,从她淡樱色的唇瓣间逸出:
“真……好看。”
声音很轻,被河风吹得几乎破碎,却清晰地落入闻人衍耳中。
船头那遗世独立的谪仙,身形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他眼底深处那万年不化的寒潭,似乎被投入了一颗细小的石子,一圈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涟漪无声荡开。那点幽蓝的狐火,再次于瞳孔深处一闪而逝,这一次,却并非捕猎的凶光,而像暗夜中被烛火惊动的萤虫,带着一丝猝不及防的怔忡。
那瞬间的凝滞极其短暂。下一刻,他周身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潮水般退去,重新化为内敛的清冷。他迈步,雪色衣袂拂过船舷,走向谢桐。脚步依旧无声,却比方才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
谢桐只觉得酒意混合着极度的倦怠如潮水般涌上,眼前的光影开始模糊重叠。她支撑着窗棂的手指失了力气,身体软软地就要滑下去。
没有预想中撞击船板的冰冷。
一只手臂稳稳地揽住了她的腰肢,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膝弯,将她整个打横抱起。那怀抱并不温暖,反而带着一股清冽的寒意,如同昆仑之巅终年不化的积雪,却又坚实得不容抗拒。清冷的松雪气息瞬间将她包裹,那是独属于闻人衍的味道,深入骨髓,如同烙印。
她挣扎的念头只升起一瞬,便被沉重的疲惫和残留的眩晕彻底压垮。眼皮重若千钧,意识沉入黑暗前,只感觉到抱着她的手臂收紧了些,一个微凉的、带着薄茧的指腹,似乎极其短暂地、近乎错觉般地,蹭过她滚烫的眼尾。
闻人衍抱着怀中彻底失去意识的女子,转身便走,对船上另外两人视若无睹。仿佛这天地间,只余下他与他臂弯里的这一抹重量。
小船靠岸。码头的喧嚣隔着水汽传来。闻人衍抱着谢桐,径直踏着跳板走下船去,雪色身影融入岸边灯火阑珊处,很快消失在憧憧人影里。
叶灯被江孟泽扶着,踉跄地踏上坚实的土地,双腿还在发软。她望着那两人消失的方向,夜风吹来,激得她打了个寒噤。
江孟泽连忙解下自己的外衫,带着体温裹住妻子单薄的肩头,笨拙地搓着她冰凉的手:“灯儿,冷吗?没事了,没事了……”声音里是后怕,也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种平凡的温暖。
叶灯感受着肩上粗糙布料的暖意,丈夫掌心传来的温热,还有他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关切与后怕。这温暖如此真实,如此触手可及。
她又想起方才船头那惊世一剑下,闻人衍眼中一闪而过的、只为谢桐而起的涟漪,以及此刻他抱着她离去的背影——那姿态,与其说是道侣间的亲昵,不如说是一个冷酷的君王,抱着他唯一不愿放手的、已彻底臣服的战利品。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和荒谬感淹没了她。她靠在江孟泽并不算宽阔的肩头,望着远处被灯火照亮的、闻人衍消失的那片黑暗,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阿桐她……”后面的话,终究消失在喉咙里,化作一片茫然的心悸。羡慕?可怜?或许都有。更多的是一种目睹了深渊边缘极致扭曲的占有后,对自己手中这份平凡温暖的……近乎惶恐的珍惜。
码头的灯火在江面上拉长摇晃的倒影,如同破碎的琉璃。远处隐约传来庙会残留的丝竹与笑语,衬得这归途格外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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