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从混沌的深海浮起,仿佛挣脱了万载玄冰的桎梏。
鼻尖萦绕的,不再是法庭卷宗干燥的油墨味,或是城市夜晚浑浊的尾气,而是……浓郁到化不开的草木腐朽气息,混合着某种……腥甜的铁锈味?还有一丝……微弱得几乎随时会断绝的清冷气息,如同雪地里最后一缕寒梅香。
闻人衍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青丘圣地万年不变的、被柔和月华笼罩的古老森林穹顶。巨大的藤蔓缠绕着虬结的参天古木,散发着幽幽荧光。空气里流淌着精纯的天地灵气,足以让任何修真者垂涎三尺。然而此刻,这仙境般的景象,却让闻人衍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近乎暴戾的烦躁。
百年了。
他在这片被狐族奉为圣地的牢笼里,已经蛰伏了整整一百年。
前世身为顶级法官的冷静逻辑,与今生玄月天狐血脉里潜藏的、属于顶级掠食者的凶戾本能,在他灵魂深处达成了诡异的融合。他清晰地记得自己是如何在结束那场堪称经典的商业欺诈案庭审后,疲惫地陷入沉睡,然后,意识便被强行塞入了一本名为《仙娇》的、逻辑崩坏、三观稀碎的仙侠团宠文中。
书中那个叫谢桐的女子,成了他意识海里唯一挥之不去的烙印。
被调换的真千金。被生母厌弃,被生父利用,被假千金夺走一切光环与宠爱。像一块冰冷剔透的玉,被丢在污泥里反复践踏,却始终沉默着,用她那身“玉骨凝魂灯不灭,剑裁风月照无眠”的孤绝风骨,固执地燃着一点微弱的魂火。最终,在所谓的“真相大白”后,被榨干最后的价值——为那假千金谢芮献出本命精血疗伤,触怒天道降下雷劫,又被那些所谓的“亲人”无情地推入绝境,于渊云崖底……香消玉殒。
荒谬!恶心!意难平!
强烈的情绪冲击几乎撕裂了他初生的狐族神魂。愤怒之后,是汹涌的、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怜惜与占有欲。那抹清冷孤绝的身影,那双被霜雪封冻的狐眸,那句“剑裁风月照无眠”的傲然……像淬了毒的冰棱,狠狠扎进他心里。
他成了书中世界一只血脉尊贵、却因“异瞳”(左眼蕴藏太初微光,右眼沉淀幽邃溟色)而被同族忌惮、被长辈“保护性圈禁”在青丘圣地的玄月天狐幼崽。百年来,他小心翼翼地隐藏着灵魂的异样,利用前世心智和体内那随着时间推移、感知越来越清晰的“外挂”——一股被封印的、浩瀚如星海的通天法力,以及尚未完全觉醒的太初光溟灵根雏形——在看似平静的圈禁中,疯狂地学习、适应、积蓄力量。
他熟悉了狐族的天赋神通,掌控了初步撕裂空间的能力,甚至模拟推演了无数次光与溟力量的微妙平衡。他像最精密的仪器,时刻关注着书中世界的时间线,推算着谢桐的命运轨迹。
而今天……就是那个关键节点!
“轰隆隆——!”
即使隔着青丘圣地强大的空间结界,一声沉闷压抑、仿佛来自九幽地狱深处的雷鸣,依旧清晰地穿透进来,狠狠砸在闻人衍的心上。紧接着,是天道规则被强行触动时,那令人灵魂颤栗的威压余波!
来了!渊云崖!
闻人衍豁然起身。他此刻已是少年形态,身量颀长挺拔,一袭简单的雪色长袍裹着清劲孤峭的轮廓。墨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背,发间隐约可见一对因情绪激荡而无法完全收敛的、毛茸茸的银色狐耳虚影。那双异色的眼眸深处,不再是幼崽的懵懂,而是沉淀了百年的、冰冷刺骨的疯狂与……势在必得。
“少君,不可!”守护在圣地边缘的老狐仆感应到空间波动,惊惶阻拦。
闻人衍甚至没有回头。他抬起右手,五指在虚空中猛地一握!
“嗤啦——!”
如同撕裂最坚韧的锦帛!青丘圣地稳固的空间壁垒,竟被他徒手撕开一道漆黑的、边缘闪烁着不稳定空间乱流的裂缝!狂暴的罡风瞬间涌入,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墨发狂舞。
“告诉长老们,我出去……接个人。”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寒意。
话音未落,身影已如一道银色流光,悍然没入那危险的裂缝之中。空间在他身后瞬间弥合,只留下原地目瞪口呆、浑身颤抖的老狐仆。
……
渊云崖底。
名副其实的绝地、死地。终年弥漫着灰黑色的瘴气,蚀骨销魂。嶙峋的怪石如同巨兽的獠牙,狰狞地刺向昏暗的天空。空气粘稠得几乎无法呼吸,灵气稀薄到近乎枯竭,反而充斥着浓郁的、令人作呕的死气和怨念。
闻人衍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一片相对空旷的乱石滩上。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极淡的、近乎透明的光晕,将侵蚀而来的瘴气和死气尽数隔绝、湮灭。那双异瞳锐利如电,穿透层层灰雾,瞬间锁定了不远处乱石堆中那一抹刺目的……白。
是谢桐。
她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碎石上,一身素色的宗门弟子服早已被鲜血浸透,又被雷劫的余威烧灼得破败不堪,露出里面同样伤痕累累、却依旧能看出冷白如瓷的肌肤。那张令闻人衍在意识海里描摹了百年的容颜,此刻苍白得近乎透明,唇瓣失去了最后一丝樱粉,紧抿着,嘴角残留着干涸发黑的血迹。那双本该潋滟生辉、此刻却被霜雪彻底封冻的狐眸紧闭着,眼尾那抹惊心动魄的绯色,在死寂的苍白中显得更加凄艳。
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胸口——一个碗口大的焦黑伤口,边缘皮肉翻卷,深可见骨,那是被雷劫贯穿的痕迹。微弱的灵力在她破碎的经脉中艰难流转,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彻底熄灭。她身下,一小滩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血液,如同在她冰冷的玉骨下绽放的、绝望的地狱之花。
她像一尊被彻底打碎、遗弃在尘埃里的琉璃神像,美得惊心动魄,也……破碎得令人窒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渊云崖底死寂的灰雾,似乎也为这极致的破碎之美而停滞。
闻人衍一步一步,踏过冰冷的碎石,走向她。脚步沉稳,却在坚硬的石面上留下一个个清晰的、微微下陷的脚印,泄露了他内心翻涌的、几乎要冲破理智堤坝的暴戾情绪。
谢家……好一个谢家!保留精锐?呵!分明是迫不及待地要甩掉这个失去价值的“污点”!那些所谓的亲人、爱人、团宠的拥趸们……此刻都在哪里?围着那个假货嘘寒问暖吧?
他停在谢桐身边,缓缓蹲下。修长如玉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拂开她脸颊上被血污黏住的几缕碎发。指尖触碰到她冰冷肌肤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与刺痛感同时席卷全身,比他体内光溟灵根对冲时更甚百倍。
她的灵魂之火,微弱得如同萤火,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渊云崖底的死寂彻底吞噬。
不能再等了!
闻人衍眼神一凝,再无半分犹豫。他左手掌心向上摊开,光芒一闪,一片散发着柔和温润光芒、形状如同心形、脉络流淌着古老金色符文的翠绿叶片凭空出现——青丘圣地的至宝,万年菩提叶!此叶蕴含无上生机,有固魂续命之神效,纵使在青丘,也是镇压底蕴的珍宝之一。
他小心翼翼地将菩提叶置于谢桐胸前那狰狞的伤口上方。叶片无需催动,感应到那濒临灭绝的生机与纯粹却破碎的冰魄气息,自动散发出更加浓郁的翠绿霞光,如同温润的泉水,丝丝缕缕地渗透进那可怖的伤口。焦黑的皮肉边缘,肉眼可见地开始蠕动,焕发出微弱的生机。伤口深处,被雷劫摧毁的经脉和脏腑,也被这股磅礴而柔和的生机缓缓滋养、修复。
谢桐毫无血色的唇瓣,似乎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痛哼。虽然依旧昏迷,但那微弱如游丝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丝丝。
成了!
闻人衍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略微松弛了一丝。他看着菩提叶的光芒稳定地融入谢桐的身体,修复着她破碎的生机,冰封百年的眼底,终于泻出一抹近乎温柔的神色。虽然代价巨大(撕裂青丘结界强行出世,动用至宝),但……值了。
他俯下身,用最轻柔的动作,小心地将谢桐冰冷、绵软的身体打横抱起。她的头无力地靠在他坚实的臂弯里,冰凉的发丝拂过他的手腕,带来一丝异样的痒。
“谢桐……”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第一次在现实世界中唤出这个名字,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我找到你了。”
他抱着她,如同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又像抱着一块随时会碎裂的冰。目光扫过这片充满死气的绝地,那双异瞳中掠过一丝冰冷的嘲弄与睥睨。
谢家弃之如敝履?
天道欲夺其性命?
呵。
从今往后,她的命,归他了。
就在他准备撕裂空间,带着谢桐离开这污秽之地时,怀中的人儿似乎被移动的颠簸刺激到,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竟艰难地掀开了一丝缝隙。
那双眸子,果然如书中所写,是潋滟的狐眸。只是此刻,里面没有水色,只有一片被剧痛和冰冷浸透的、茫然无焦的灰败。她似乎想看清抱着自己的人是谁,视线却涣散得无法聚焦,最终,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般,那点微弱的意识之光再次熄灭,彻底陷入更深的昏迷。
但在她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那只没有受伤的、沾着血污和尘土的手,却在本能的驱使下,极其微弱地、无意识地……揪住了闻人衍胸前雪白的衣襟。
那力道轻得如同羽毛拂过,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瞬间扣在了闻人衍的心上。
他低头,看着那只苍白染血、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着自己衣襟的一角,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再抬眼,看向怀中女子毫无防备、脆弱到极致的睡颜。
闻人衍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
冰冷,妖异,带着一丝如愿以偿的餍足,和一种……锁定猎物般的绝对占有。
“抓住了?”他低沉的声音在死寂的崖底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那便……别想再松开了,阿桐。”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不,他不需要她许什么。他只要她这个人,完完整整地属于他。从今往后,她的命是他的,她的痛是他的,她的恨是他的,她的所有……都只能是他的。
这救命之恩,不过是他光明正大、缠上她一辈子的……绝佳借口罢了。
幽邃的异瞳中,属于溟的暗色悄然流转,如同深渊张开了巨口。他抱着她,一步踏出,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只留下渊云崖底亘古不变的死寂灰雾,以及那滩渐渐凝固的、属于过去的血迹。
清霜碎玉录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