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霜碎玉录
超小超大

分堂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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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贤书院明伦堂前,黑压压一片青衿学子

谢桐站在人群靠后的位置,宽大的深青色学袍裹着她颀长孤峭的身形,如同绝壁上一竿迎风而立的寒竹。袍袖下的手,指尖习惯性地微微蜷起,模拟着计算某种力臂或轨迹的姿态。她微垂着眼,浓密的长睫在冷瓷般沁着霜色的面颊上投下两小片鸦青阴影,恰好半掩住眼角那粒红得惊心的朱砂痣。

前方高台上,掌院的声音被热浪蒸得有些模糊:“…朝廷恩典,广开教化之门!即日起,特设女子分院‘毓秀斋’,凡官宦贵戚之女,经考核,皆可入院修习经史礼乐…”

人群里起了一阵压抑的骚动,混合着惊诧、不屑与难以言说的兴奋。谢桐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抿紧一线,樱粉色的唇瓣噙着昆仑寒冰般的冷意。

女学?毓秀斋?

她穿越到这个时空整整两年,谨小慎微,用布条一层层勒平胸口属于女子的起伏,将声线压得低沉清冷,每一步都模仿着男子的沉稳力道。这具身体178cm的孤峭高度是天然的屏障,加上她刻意散发出的、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意,才得以在这只容男子的圣贤书院安身立命,汲取这个时代最顶尖的知识养分。

如今,这扇对“贵女”们打开的门,对她而言,却是悬在头顶的铡刀。一旦恢复女儿身,她过往两年所有“谢桐”的痕迹都将成为欺君罔上的罪证。她只能继续做“谢桐”,困在这身男装里,在更大的风险中,如履薄冰。

“肃静!”掌院的声音拔高,“分班名录已定!甲一、甲二、甲三为上舍,余者按‘明经’、‘明法’、‘明算’、‘武学’四科考评,综合排序分入乙、丙、丁各班!念到名字者,至各自斋长处领取号牌!”

空气瞬间绷紧。

“甲一班:闻人衍、王珩、李慕之…”

那个名字被念出时,人群里几乎自发地响起一片低低的、近乎虔诚的抽气声。谢桐不必抬眼,也能在脑海中精准勾勒出那人的形貌——雪色衣袂,墨发流泻,玉山倾雪般立于神坛之上,眼底深处却藏着能将人蚀骨销魂的暗涌。圣贤书院首席,丞相嫡长子,国朝“祥瑞”。一个完美的符号,一个她本能排斥的“封建糟粕”的集大成者。

很快,念到了丙三班。

“丙三班:傅念、苏软、赵平、谢桐…”

谢桐眉峰极轻微地蹙了一下。傅念?那个传说中离经叛道、武艺超群的七皇子?还有苏软…记忆中那个在女子入学初议时,在一片反对声中第一个站出来、声音虽柔却带着股韧劲的官家嫡女。武学?她不动声色地回忆了一下前几日那场混乱的考核——骑射勉强中下,力量测试更是惨不忍睹。若非明算科那毫无悬念、碾压全场的魁首成绩,自己恐怕要跌进丁字班了。

也好。丙三班,龙蛇混杂,或许反而是她这“异类”最好的隐身之所。只要离那高悬于顶的“祥瑞”足够远。

“丙三班,傅念!”一个清亮又带着点懒洋洋戏谑的声音响起。人群微微分开,一个身着利落靛蓝箭袖袍的高大少年走了出来,剑眉星目,右颊酒窝若隐若现,浑身上下洋溢着与这肃穆书院格格不入的蓬勃朝气。他目光扫过,在听到“苏软”名字时,那官家少女低着头匆匆走出人群,娇小玲珑,像只受惊的蝶,傅念嘴角咧开一个毫不掩饰的、觉得有趣的笑容。

谢桐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最后一个走出,身姿孤拔如雪峰。她接过丙三班斋长递来的号牌——一块打磨光滑的竹牌,上面刻着房号:玄字七号。指尖传来竹质的微凉。

“最后一项!”掌院的声音再次压下议论,“朝廷新政,凡三品以上官员子弟,无论男女,皆需留宿书院,体验寒窗!寝舍已按抽签分配!各人持号牌,速去寻自己房舍!”

抽签?

谢桐心中警铃骤响。她捏紧了手中刻着“玄七”的竹牌,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人群前方——那抹月白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开,只余下空气里仿佛残留的一缕极淡的、雪后青松般的冷香。

玄字区是上舍与部分中舍生混居之地。谢桐循着号牌,穿过回廊重重叠叠的阴影,停在“玄字七号”门前。门虚掩着。

她推开门。

一股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压下了廊外的燥热。室内陈设简雅,一尘不染。两张相对而置的柏木床榻,一张靠窗的长条书案,两把圈椅。窗明几净,窗外几竿修竹,绿意透窗而入,更添几分幽静。

她的目光落在左侧那张床榻旁。

一道身影正背对着门口,微微倾身,似在整理案头书卷。月白色的冰蚕丝长袍,衣料在透过竹影的微光下流淌着内敛的莹润光泽。墨玉般的长发仅用一枚素银簪松松半挽,余下青丝如夜色流泻,直垂腰际。肩背的线条修长挺拔如雪中孤松,仅仅是静立,便似一幅工笔勾勒的谪仙图卷,隔绝了凡俗尘埃。

是闻人衍。

谢桐的脚步在门槛处钉住,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窜上脊背。心脏在束胸布带的紧缚下,沉重地撞击着胸腔。抽签?玄字七号?和这位高高在上的“祥瑞”,书院首席,同处一室?

荒谬绝伦。

她握着号牌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指腹下的竹纹几乎要嵌进皮肉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竹叶被风拂过的沙沙轻响,和她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那人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到来,依旧专注地整理着书卷。指尖修长如玉雕,骨节分明,动作从容优雅,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韵律。

谢桐深吸一口气,冰寒的空气刺入肺腑,强行压下翻涌的惊涛。她抬步,无声地踏入室内,走向右侧那张明显空置的床榻。每一步都刻意加重,模仿着男子步伐的沉稳。她将简单的行囊放在床尾,动作利落,背脊挺直如孤峭的绝壁,周身散发出的寒意几乎要将这室内原有的清冷都冻住。她刻意避开左侧那道月白身影所在的方向,目光只落在自己方寸之地,如同万载玄冰凝成的神像,隔绝一切窥探与交流。

室内只有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和她自己刻意放缓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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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三班的武学课设在演武场东侧。日头毒辣,晒得地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

“列队!绕场疾行二十圈!最后三名,再加十圈!”武学教习的声音粗粝如砂纸。

队伍立刻动了起来,脚步纷沓,尘土飞扬。谢桐夹在队伍中段,宽大的学袍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清瘦却绝不单薄的轮廓,却也更加清晰地暴露出她刻意模仿男子步伐时那细微的不协调。束胸的布带在奔跑的颠簸和汗水的浸透下,变成了一条滚烫的刑具,死死勒着胸腔,每一次吸气都带来沉闷的钝痛和窒息感,像有粗糙的石磨在碾磨脆弱的肋骨。

汗水顺着她冷玉般的鬓角滑落,蜿蜒过紧绷的下颌线,砸进滚烫的尘土里。她死死咬着下唇内壁,尝到一丝血腥的铁锈味,强迫自己将意识抽离这具备受折磨的躯体。空气的阻力、脚步落地的角度、每一次呼吸的深度…物理定律才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嘿!‘算学魁首’!腿软了?跑不动就趁早去你的算盘堆里待着!”一个身材壮硕的同窗故意从后面撞了她一下,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嘲弄。

谢桐脚下猛地一个趔趄,身体失去平衡向前扑去!电光石火间,她那双被万年霜雪封冻的狐眸骤然一缩,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冷静的计算光芒。腰腹核心绷紧,落地瞬间肩背顺势向前翻滚,卸去大半冲力,动作竟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利落,如同被精确计算过的力学演示。

她单膝跪地稳住身形,尘土沾污了深青的袍角。没有抬头,没有理会身后爆发的哄笑,只是沉默地、极其缓慢地重新站起来,拍打衣袍的动作带着一种冰封的机械感。眼角余光瞥见演武场另一端,苏软正被几个女子围着,娇小的身影在烈日下摇摇欲坠,脸色苍白得吓人。一个靛蓝色的身影像阵风似的卷了过去,是傅念,他不由分说地挡在苏软身前,对着那几个女子说了句什么,脸上惯常的玩世不恭被一种罕见的凌厉取代。

谢桐漠然收回视线,重新迈开脚步,将所有的噪音、嘲笑和远处那小小的插曲都摒弃在外。胸腔里的闷痛提醒着她:在这里,暴露即是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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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白日积蓄的闷热终于酝酿成一场声势浩大的雷雨。

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低压在书院屋脊之上,狂风在庭院间呼啸穿行,粗暴地摇晃着树木枝叶,发出鬼哭般的呜咽。倏地,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天幕,将玄字七号房内映得亮如白昼,瞬间照亮了窗边书案旁那个月白色的身影,和他对面床榻上僵直如冰雕的人影。紧随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炸雷,仿佛就在屋顶炸开,连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轰隆——!

谢桐猛地一震,搁在膝上的《九章算术》滑落在地。她几乎是本能地绷紧了全身每一块肌肉,挺直腰背,像一柄骤然出鞘的寒刃。束胸布带在剧烈的呼吸起伏下,勒痕处传来一阵钻心的锐痛,让她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她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维持着冰封的表象,目光死死盯着地上那本书卷,仿佛那是她与这个疯狂世界唯一的锚点。

油灯昏黄的光晕在狂风灌入的瞬间疯狂摇曳,将墙上两道拉长的影子扭曲成怪诞的鬼魅。

书案旁,闻人衍终于缓缓搁下了手中的书卷。那是一卷《易》,深蓝色的封皮在灯下显得格外幽邃。他并未回头,只是姿态依旧从容,仿佛窗外撼天动地的雷霆不过是扰人的虫鸣。他提起案上的素胎瓷壶,一线清亮的茶水注入同色的杯中,水声在雷雨的间隙里清晰可闻,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韵律。

“雨急风骤,天地交泰之象。”他的声音响起,清越温润,如玉磬轻击,奇异地穿透了哗哗的雨声和隐隐的雷鸣,清晰地传入谢桐耳中。他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唇边那抹似有若无的弧度。“谢师弟,可畏雷乎?”

谢桐没有回答。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插在冻土里的标枪,只有垂落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泄露了一丝极力压抑的僵硬。窗外又是一道刺目的闪电,映亮了她冷瓷般侧脸上紧抿的唇线。

闻人衍轻轻吹了吹杯中浮沫,终于侧过脸来。

摇曳的灯光在他完美的侧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眉似远山含黛,眼若寒潭映星。那目光落在谢桐身上,看似平和温润,深处却似有冰冷的漩涡在无声旋转,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了然。他缓缓起身,月白袍袖拂过书案边缘,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朝她走了过来。

脚步无声,如同雪落寒潭。一步,两步…那股雪后青松的冷香,随着他的靠近,丝丝缕缕地侵入谢桐的感知,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侵入性的力量。这气息本该清冽,此刻却像无形的丝线,缠绕上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粘稠感。

谢桐全身的神经都绷到了极致,每一寸肌肉都在无声地尖叫着危险。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颈后细微的寒毛倒竖起来。她强迫自己维持着端坐的姿态,目光死死盯着地面,可眼角的余光却无法控制地捕捉到那越来越近的月白衣角。

闻人衍在她床榻前一步之遥站定。

居高临下。

谢桐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的实质感,冰冷而粘稠,如同冰冷的蛇信,缓慢地、极具压迫感地在她身上逡巡。从她墨玉般束得一丝不苟的发顶,滑过她因过度僵直而显得异常削瘦的肩线,最终,落在了她因刚才雷震和此刻极度紧张而剧烈起伏的胸口。

束胸布带的存在感,在那道目光下,瞬间被放大了千百倍。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让那被束缚的、属于女子的弧度在宽大袍服下艰难地显现,又被残酷地勒平。那滚烫的、深陷皮肉的勒痕,此刻仿佛正被那道目光灼烧着。

时间在雷声的间隙里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如同凌迟。

终于,一只修长如玉雕的手伸了过来。

指尖在昏黄的灯影下泛着冷玉般的光泽,骨节分明,完美得不似凡尘之物。那手指并未触碰她,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悬停在她胸前剧烈起伏处前方的空气里。距离近得,谢桐甚至能感觉到他指尖散发出的微凉气息。

“谢师弟这伤…” 闻人衍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副清贵无双、悲悯众生的温润腔调,语速徐缓,字字清晰,如同冰珠滚落玉盘。然而,那话语深处,却悄然渗出了一丝极难察觉的、令人骨髓生寒的异样粘稠感,仿佛冰层之下暗涌的漩涡终于探出了一角。

他微微倾身,那缕雪后青松的冷香骤然浓郁,带着一种极具侵略性的穿透力,直直刺入谢桐的鼻腔。

“倒像是常年…” 他温雅的声线里,终于透出一点清晰的、带着审视与玩味的探究,如同春冰乍裂时透出的那抹危险的艳色,轻轻吐出最后几个字,像冰刃破开寂静:

“捆了什么东西?”

轰——!

窗外又一道惊雷炸响,惨白的光瞬间吞噬了整个房间,也照亮了闻人衍眼底深处一闪而逝的、那蚀骨的疯狂与偏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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