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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三,上巳节。
玄字七号房的窗棂外,一株早桃已绽出零星的花苞。谢桐坐在妆台前,铜镜中映出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杏眼潋滟,朱砂痣如血,墨发披散肩头,衬得肌肤愈发冷白如瓷。她已许久未以女装示人,此刻竟有些恍惚,仿佛镜中人是另一个世界的幻影。
"还差这个。"
闻人衍的声音自背后响起,清越温润如常,却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紧绷。他手中捧着一支素银簪,簪头雕成精巧的算盘珠样式,在晨光中泛着内敛的光华。这是他亲手所制,耗时半月,每一颗算珠都能灵活转动,堪称巧夺天工。
谢桐抬眸,从镜中与他对视。闻人衍今日未着惯常的月白长袍,而是一身靛青色劲装,墨发高束,少了几分谪仙气度,多了几分人间烟火。他指尖微颤,小心翼翼地将银簪插入她发间,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易碎的珍宝。
"好了。"他低声道,指尖若有似无地拂过她垂落的发丝,"今日起,你只是谢家小姐。"
谢桐喉头发紧。这是他们谋划多日的结局——假死脱身。从今往后,"谢桐"这个身份将随着一场精心设计的火场意外彻底消失。而她会以"谢家远亲"的名义,回到那座荒废多年的谢宅,开始新的生活。
"傅念那边..."她轻声问。
"已安排妥当。"闻人衍唇角微弯,那笑容不再带着危险的艳色,而是罕见的柔和,"他欠你一条命,不敢不从。"
是啊,若非谢桐那夜拼死保护苏软,傅念心爱之人早已名节尽毁。如今他即将登基,对闻人衍的提议自然满口答应——一场假火,一具无名尸,一个永远埋藏的秘密。至于其他知情人...谢桐不愿去想闻人衍用了什么手段让他们闭嘴。
"走吧。"
闻人衍伸出手,掌心向上,是一个邀请的姿势。谢桐犹豫片刻,终究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他的掌心温热干燥,指腹有常年执笔留下的薄茧,摩挲着她冰凉的肌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这是她第一次以女装走出书院。杏红色的襦裙随风轻扬,发间的银簪在阳光下闪烁,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梦境与现实的边缘。书院后门早已备好马车,车帘垂下,隔绝了外界所有窥探的目光。
车轮辘辘,碾过青石板路。谢桐靠在窗边,看着这座困了她两年多的城池渐渐远去,心头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解脱与怅然。闻人衍坐在对面,目光始终停留在她身上,眸色深沉如海。
"后悔么?"他突然问。
谢桐一怔:"什么?"
"放弃'谢桐'的身份。"闻人衍轻声道,"放弃你的算学,你的抱负..."
"那不是我的抱负。"谢桐打断他,声音低却坚定,"那只是...生存的手段。"她望向窗外飞逝的景色,"真正的我...早已死在穿越来的那一天。"
闻人衍静默片刻,忽然伸手覆上她的手背:"现在,你可以重生了。"
谢宅坐落在城西一处僻静的山脚下,多年无人打理,却奇迹般地保持着完好。当马车驶入庭院时,谢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荒废的桃林竟开满了花,粉白的花瓣随风飞舞,如同一场温柔的雪。
"这..."她诧异地看向闻人衍。
"我命人连夜移植的。"闻人衍轻描淡写地说,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想着...你会喜欢。"
谢桐喉头一哽。满园桃花,在初春的寒风中倔强绽放,就像她一样,在绝境中挣扎求生。闻人衍...竟懂她至此?
下车时,闻人衍亲自为她披上斗篷,指尖在她颈间流连片刻,才依依不舍地收回。宅内早已收拾妥当,仆役们低眉顺眼,无人敢直视这位突然出现的"谢家小姐"。谢桐走过熟悉的回廊,恍惚间仿佛看到幼时的自己在此嬉戏——那是原主的记忆,却在此刻与她自己的情感奇妙地交融。
闻人衍带她来到后院桃林。落英缤纷中,一张石案静静伫立,上面摆着一套精致的茶具和...一沓算纸。
"你的新身份,是谢家远亲,父母双亡,来京投靠。"闻人衍轻声道,"平日深居简出,但若有兴致..."他指了指算纸,"可以继续钻研算学。我已打点好一切,无人会质疑。"
谢桐指尖微颤,抚过那些空白的宣纸。她原以为要彻底放弃算学,没想到闻人衍连这点都考虑到了。在这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他竟愿意为她保留这一方天地...
"为什么?"她终于问出这个盘旋已久的问题,"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
闻人衍静立花雨中,月白色的身影与粉白花瓣相映成趣。他抬眸看她,眼底深处那蚀骨的疯狂与偏执不知何时已化为另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
"我这一生,算无遗策。"他轻声道,声音带着罕见的柔和与不确定,"唯独算漏了你。"
谢桐心跳漏了一拍。这句话背后蕴含的深意,让她不敢深思。闻人衍...这个掌控一切的男人,是在承认她打破了他的全盘计划吗?
"我不懂..."她诚实地说。
闻人衍缓步上前,伸手拂去她发间的花瓣,指尖流连在她颊边:"起初,我以为你只是个有趣的变数。"他低声道,目光落在她眼角那粒朱砂痣上,"后来,我想将你囚在身边,哪怕折断你的翅膀。"
谢桐呼吸微窒。是啊,那些狎昵的触碰,那些步步紧逼的威胁,都是他囚禁她的手段。
"但现在..."闻人衍忽然俯身,薄唇轻轻贴上她沾着花瓣的唇,一触即离,却如同烙印,灼得她浑身一颤,"我只想你活着,自由地活着。"
谢桐瞪大双眼,唇上残留的触感如同火烧。闻人衍...这是在表白?这个曾经将她视为所有物的男人,如今竟愿意放她自由?
"你可以留下我。"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如同梦呓,"以你的手段,完全可以将我永远囚在身边..."
闻人衍苦笑一声,指尖抚过她消瘦的脸颊:"然后看着你一点点凋零?像那支被束得太紧的桃花?"他摇头,"不,我宁愿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绽放。"
一滴泪毫无预兆地滑落,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谢桐忽然明白了闻人衍这一个月来的反常——那些彻夜不眠的守候,那些遍寻名医的执着,甚至今日这片为她而开的桃林...都是他笨拙的赎罪。
"傻子。"她哽咽道,突然踮起脚尖,主动吻上他的唇,"谁说要离开了?"
闻人衍浑身一震,随即收紧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将这个吻加深。桃花纷纷扬扬落下,如同为他们披上一层柔软的纱。远处传来仆役们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却无人敢打扰这片花雨中的静谧。
良久,闻人衍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她,额头抵着她的,呼吸微乱:"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声音沙哑,"跟着我...不会轻松。"
谢桐轻笑,指尖抚过他紧锁的眉头:"比女扮男装考科举还难?"
闻人衍也笑了,那笑容如同春冰初融,透着前所未有的温暖:"我会娶你。"他突然正色道,"明媒正娶,八抬大轿。"
谢桐怔住。在这个门第森严的朝代,丞相嫡子娶一个"父母双亡的远亲",无异于天方夜谭。
"你父亲..."
"不必担心。"闻人衍眸中闪过一丝锐利,"我自有办法。"
谢桐望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忽然明白了什么:"你拥立傅念...是为了这个?"
闻人衍不置可否,只是轻轻吻了吻她的指尖:"我说过,我这一生算无遗策。"他唇角微弯,"包括...娶你。"
谢桐心头一热。原来这场朝局更迭,这个精心设计的棋局,最终落子...竟是为了给她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
"闻人衍。"她突然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不做笼中雀。"
"我知道。"他轻笑,"所以给你准备了书房...和算具。"
"我也不与人共事一夫。"
"自然。"他吻了吻她的发顶,"有你一个,已足够让我头疼。"
"还有..."谢桐咬了咬唇,"我要你活着。不管朝堂如何风云变幻...你都要活着回来。"
闻人衍静默片刻,忽然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我答应你。"他声音低沉,如同立誓,"无论如何...我都会回来。"
桃花依旧纷纷扬扬地落着,有几瓣调皮地钻入他们交缠的发丝间,如同月老系上的红线,将两颗曾经疏离的心紧紧相连。远处,不知哪个胆大的丫鬟笑了一声,又赶紧捂住嘴跑开。
谢桐靠在闻人衍怀中,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忽然觉得——这个曾经让她恐惧的异世界,似乎没那么可怕了。只要有他在,哪怕是吃人的封建礼教,她也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对了。"闻人衍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你的新身份...想叫什么名字?"
谢桐接过文书,看着空白处的朱砂印,嘴角微弯:"就叫...谢桃吧。"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闻人衍先是一怔,随即了然一笑,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
"好。我的...谢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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