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府精舍内那盘象征杀伐的棋局、杨通幽幽深难测的眼神,以及那枚被推近的、盛放着“引辰珏”的乌木小盒,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夜色已深,回到谢府,沉水香的气息也无法驱散那份沉甸甸的窒息感。明日亥时三刻,便是风暴降临之时。
刚踏入书房所在的庭院,还未及推门,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低低的交谈声,夹杂着狄仁杰特有的、带着点慵懒笑意的嗓音。
“……此处力道还需加重几分,否则难以服众。嗯,就这样写吧,用词需再斟酌一二,既要显雷霆之威,又不失朝廷体面……”
我脚步微顿。这家伙,不在客院好好躺着,又跑到我书房来“指点江山”了?
推门而入。只见狄仁杰正斜倚在我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左肩处厚厚的纱布被宽大的月白寝衣遮掩,仅露出一点边缘。他右手执笔,正就着烛光在一份摊开的刑部卷宗上勾画批注,神情专注,眉宇间带着惯有的锐利与沉稳,丝毫看不出重伤未愈的虚弱。案旁侍立着一位年轻的刑部书吏,正垂手聆听,态度恭谨。
烛火跳跃,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子,更显轮廓分明。那份专注与威严,是未来“神探”狄仁杰的雏形,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信服。
“狄大人倒是勤勉,伤未愈便已心系公务。”我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狄仁杰闻声抬头,见是我,眼中锐利瞬间化为春风,唇角勾起一抹熟稔的笑意,将那点慵懒放大:“哟,我们谢大将军总算舍得回来了?再晚些,我怕是要替你把明日早朝的奏疏都一并批了。” 他放下笔,对那书吏挥挥手,“行了,就按方才说的去办吧。”
书吏如蒙大赦,连忙行礼告退,书房内只剩下我们两人。
“怎么,国师府的棋局,下得可还尽兴?”狄仁杰往后一靠,找了个更舒适的姿势窝在宽大的椅子里,目光却如探照灯般落在我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和一丝…毫不掩饰的亲昵调侃。
我心下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走到案前,拿起他方才批阅的卷宗扫了一眼。是西市胡商纠纷的后续处置,条理清晰,处置得当。“杨国师精研星象,不过闲谈几句罢了。”我轻描淡写地带过,将卷宗放回原处,“倒是你,医嘱静养,狄大人是打算把我这书房当签押房了?”
“静养?”狄仁杰挑眉,左手看似无意地抚上右肩的伤处,眉头微蹙,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点委屈的抽气声,“嘶…这伤处,白日里尚可忍耐,一到夜里便觉寒气入骨,隐隐作痛。客院清冷,哪有谢大将军这书房暖和?况且…”他抬眼,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亲昵,“阿倾你这里,有上好的金疮药,还有…你这位妙手回春的‘良医’在侧,岂非比什么医嘱都管用?”
他这“委屈”装得并不高明,但那份熟稔的亲昵却让人难以招架。从小便是如此,每当他想要什么,或者想赖在我身边时,总会露出这副神情,让人无法狠心拒绝。
“少贫嘴。”我绕过书案,走到他身侧,“药在何处?我看看伤口。” 语气带着一丝习惯性的纵容。
狄仁杰眼中笑意更盛,带着点得逞的狡黠。他配合地微微侧身,方便我动作。解开寝衣系带,露出包裹着右肩的纱布。烛光下,创口边缘的肌肤仍有些红肿,但比起前两日已好了许多。我仔细检查了纱布,并无渗血。
“恢复尚可,只是仍需静养,不可劳神费力。”我一边说着,一边从旁边小几的药箱里取出新的药膏和纱布。
“嗯,都听阿倾的。”他应得乖巧,目光却一直胶着在我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一丝更深的东西。就在我俯身,准备为他换药时,他忽然抬起未受伤的左手,动作极其自然,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轻轻拂开了我垂落在他颈侧的一缕鬓发。
指尖微凉,带着薄茧的触感,极其短暂地擦过我的耳廓。
像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一股细微的电流瞬间窜过脊背。我动作猛地一僵。
这绝不是第一次。从小到大,这种看似不经意、实则带着强烈占有意味的小动作,早已融入狄仁杰与我相处的习惯里。幼时是悄悄勾住我的小指,少年时是并肩读书时“无意”触碰的手肘,或是策马同行时贴近的呼吸拂过耳畔。他总是做得那么自然,仿佛天经地义,让人抓不住把柄,却又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逾越了寻常挚友界限的亲昵。
“发丝乱了,挡着视线。”他若无其事地解释,声音低沉含笑,眼神却像钩子,牢牢锁住我瞬间僵硬的侧脸和微微泛红的耳根。
一股热气不受控制地涌上脸颊。我强自镇定,继续手上的动作,用银夹夹起药棉,沾取药膏。然而,指尖却因方才那一下触碰而微微发颤。
“别动。”我低声命令,试图掩饰声音里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将冰凉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创口边缘。
“嗯。”狄仁杰应了一声,果然不再乱动,只是目光依旧如影随形。他的视线从我的眉眼,滑落到专注涂药的指尖,再到因为俯身而绷紧的腰线,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极具侵略性的欣赏。那目光如同实质,所过之处,皮肤仿佛都要灼烧起来。
“阿倾,”他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慵懒的磁性,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我的耳畔,如同情人间的低语,“你可知,你这般认真专注的模样…最是动人。”
轰,热气瞬间冲上头顶。我涂药的手猛地一抖,棉团差点按进创口。
“狄怀英…!”我直起身,又羞又恼地低喝出声,耳根烫得惊人。这家伙,得寸进尺也要有个限度!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然而,面对我的薄怒,狄仁杰非但不惧,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愉悦而满足,带着一种恶作剧得逞的快意,胸膛微微震动,牵动了伤处,让他又蹙了下眉,却依旧止不住笑。
“恼了?”他仰头看着我,眼中笑意盈盈,映着跳动的烛火,亮得惊人。他伸出左手,不是再碰我,而是轻轻拽住了我垂在身侧的袖角,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亲昵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恋。“好好好,是我孟浪了。阿倾莫恼,我认罚便是。”
他这认错认得毫无诚意,反而像在哄人。袖角被他攥在手里轻轻摇晃,那姿态,竟有几分少年时的无赖模样。看着他苍白的脸上那抹狡黠又带着点虚弱依赖的笑意,我满腹的羞恼如同被戳破的皮球,瞬间泄了大半,只剩下深深的无奈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纵容。
从小便是这样。他总能精准地踩在我的底线上,又总能在我真正动怒前,用这种无赖又亲昵的方式,让我无可奈何。
我叹了口气,认命般地重新俯身,继续为他包扎伤口,动作却比方才轻柔了许多。“再胡言乱语,明日便让管家将你绑回客院。” 语气带着警告,却没什么威慑力。
“阿倾舍得?”他轻笑,手指依旧攥着我的袖角,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锦缎面料,目光却不再放肆,而是带着一种温和的、沉静的暖意,落在我为他包扎的手上。
书房内一时静谧,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我为他缠绕纱布时细微的摩擦声。他安静地靠坐着,任由我动作,那份平日里的锐利锋芒尽数收敛,只剩下一种近乎慵懒的、全然的信任和依赖。在这紧绷压抑的局势下,这份独属于我们之间、跨越了漫长岁月的亲昵与默契,竟成了一种奇异的慰藉。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很快被窗外一阵极其轻微、却瞒不过我耳力的破空声打破。
有夜行人。
我包扎的动作猛地一顿,眼神瞬间锐利如鹰隼,全身肌肉绷紧,目光如电般射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书房后窗。
狄仁杰也立刻察觉到了我的变化,攥着我袖角的手瞬间收紧,眼中慵懒尽褪,瞬间恢复了刑部侍郎的警惕与锋芒。他无声地对我点了点头。
我迅速系好纱布的结,动作快如闪电,反手抄起案头一把未出鞘的玉具剑,同时吹熄了手边的烛台。书房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透入。
无声无息地,我如鬼魅般贴到后窗边,屏息凝神。狄仁杰也悄然起身,隐在了书架旁的阴影里,左手已按在了腰间暗藏的短匕上。
窗外,一片死寂。夜风拂过庭中竹叶,发出沙沙轻响,仿佛刚才那声破空只是错觉。
但我知道不是。那气息虽然极其微弱且一闪而逝,却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邪异感,与那枚“引辰珏”如出一辙。
杨通幽的人?还是…其他窥探者?
心猛地沉了下去。明日便是亥时三刻,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打乱那本就凶险万分的计划。
就在我凝神感知窗外动静时,一只微凉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忽然自身后伸来,紧紧握住了我持剑的手腕。
是狄仁杰,他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贴到了我身后。
“别动。”他的声音压得极低,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我的后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不容置疑的保护欲,“气息…很邪。我来。”
他温热的胸膛几乎贴在我的背上,那只未受伤的手紧紧包裹着我的手背,试图将我拉向他身后。黑暗中,他的气息、他的体温、他紧绷的身体传递过来的力量,以及那紧紧相贴的手掌传来的触感,比方才耳畔的低语更加令人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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