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下,素白绢帛上那行清瘦峻拔的小字和扭曲的符文印记,如同冰锥刺入眼中。
**子时三刻,曲江池畔,望云亭。有变,速来。**
心猛地揪紧!亥时三刻的计划是杨通幽筹谋多时的核心,若非遭遇无法掌控的重大变故,绝不可能在最后关头临时变更地点,且将时间足足提前了一个时辰!曲江池畔…那里地势开阔,虽有亭台楼阁掩映,但比起守卫森严、易于布控的观星台,风险何止倍增!
狄仁杰离去时那失望痛楚的眼神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此刻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得心神不宁。但时间紧迫,容不得半分犹豫。
我迅速收敛心神,吹熄烛火,书房再次陷入黑暗。没有走正门,而是悄无声息地推开后窗,身形如狸猫般轻盈地翻出,融入浓重的夜色之中。夜行衣与黑暗融为一体,唯有腰间的弦月玉佩紧贴肌肤,带来一丝微凉的警醒。
避开府中巡夜的护卫,专挑僻静小巷疾行。长安城在沉睡,坊墙高耸,唯有巡夜金吾卫整齐的脚步声在远处回荡。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拂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焦灼。
曲江池位于长安城东南,是皇家禁苑的一部分,此时宫门早已落锁。但对于熟悉禁苑布防和隐秘路径的我而言,并非难事。避开明哨暗岗,如同鬼魅般穿过重重宫苑,当那开阔如镜、倒映着漫天星斗的曲江池水出现在眼前时,子时的更漏声恰好从远处传来。
望云亭,孤悬于伸入池中的半岛尽头,三面环水,唯有九曲回廊与岸边相连。此刻,亭中并无灯火,只有清冷的星辉月华,勾勒出它飞檐翘角的朦胧轮廓,如同一只蛰伏在夜色水岸的巨兽。
四周寂静得可怕,唯有池水轻拍岸石的细微声响,以及夜风吹过芦苇丛的沙沙声。空气里弥漫着水汽的微凉和草木的清气,但我的感知却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被极力压抑的邪异波动——是“引辰珏”的气息!
心弦绷紧,我并未直接走向望云亭,而是借着岸边嶙峋怪石和茂密树丛的掩护,无声潜行,如同最耐心的猎手,仔细探查着周围每一寸空间。没有埋伏,没有陷阱,只有亭中那一点孤寂而强大的气息。
确认安全后,我才如一片落叶般,悄无声息地飘落在望云亭外。亭中背对着我,负手而立的身影,正是杨通幽。
他依旧穿着那身深青云纹锦袍,墨发束得一丝不苟,身姿挺拔如孤松,仰头望着浩瀚星空。清冷的月华洒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俊而略显单薄的侧影。那份属于国师的沉静与孤高,在无人的水岸夜色中,被无限放大。
“你来了。”他并未回头,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寻常邀约赏月。
“发生了何事?”我步入亭中,与他并肩而立,目光同样投向深邃的夜空,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亥时三刻,观星台,为何临时变更至此?‘引辰珏’的气息泄露了?” 这是我能想到最坏的可能。
杨通幽缓缓转过头。月色下,他的面容清晰可见。依旧是那副清俊模样,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眼底深处那幽深的寒潭之下,似乎有暗流在汹涌翻滚。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了那个乌木小盒。
盒盖打开。
那枚碧绿的“引辰珏”静静躺在猩红绒布上。然而,此刻的它却与之前截然不同!原本内蕴流转的幽绿光芒变得极其黯淡,几乎熄灭,玉珏表面更是出现了数道细如发丝、却触目惊心的黑色裂纹!一股微弱却更加驳杂混乱的邪异气息,正从那些裂纹中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
“不是泄露。”杨通幽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冰冷的愤怒,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是…反噬提前开始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王玄静的怨魂…比预想的更顽固,更…狡猾。”他枯瘦的指尖悬在玉珏上方,微微颤抖,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它并未完全被炼化,而是潜伏在珏内,伺机反扑。就在我准备将其彻底融入阵眼核心时,它突然爆发,冲击‘引辰珏’本源!若非我及时以精血镇压…此刻它早已崩碎,前功尽弃!”
他猛地合上盒盖,将那逸散的邪气和刺目的裂纹隔绝。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和…后怕。
“反噬之力侵蚀了珏体,也扰乱了阵基的平衡。观星台…已非最佳地点。强行在那里启动,阵法定然失控,不仅无法撕开时空罅隙,反而可能引发邪力爆炸,将整个观星台…甚至小半皇城夷为平地!” 他转头看向我,月光下,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必须立刻更换阵眼!一个能压制邪气反噬、引导星力、且…足够隐秘之地!”
他的目光投向脚下,投向那倒映着星月、深不见底的曲江池水,眼中闪烁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亮光:“曲江池底,连通地下暗河,深处有一处天然形成的‘寒玉涡’。其性至阴至寒,正可压制这邪气反噬,且水脉连通地气,可作疏导,望云亭,便是最佳的阵枢之位!”
以水为阵?以寒玉涡为眼?这简直比在观星台更加凶险百倍。水脉复杂,变数无穷,稍有不慎,不仅施法者可能被反噬吞噬,更可能引动地下暗河,水淹长安。
“通幽!此法太过凶险!”我下意识地伸手,一把抓住了他冰冷的手腕,试图阻止他这疯狂的念头,“水脉难控,变数太大!寒玉涡更是传说之地,无人知其确切方位!一旦有失…”
手腕被他反手抓住,力道之大,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和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知道凶险!”他打断我,声音嘶哑,眼中那疯狂的光芒几乎要灼伤我,“但这是唯一的机会!谢倾!‘引辰珏’已现裂痕,邪魄随时可能彻底挣脱,我们没有时间了…错过了今夜星图交错的唯一时机,姐姐…就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孤狼般的呜咽,那份深埋的绝望和对姐姐的思念,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
他紧紧抓着我的手腕,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那双燃烧着幽火的眸子死死盯着我,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恳求:“帮我!谢倾!只有你能帮我!我需要你的力量,需要你以谢氏秘传的‘镇海印’替我稳住水脉,只有你!我知道你能做到!”
他靠得极近,冰冷的呼吸几乎拂过我的面颊。月色下,他清俊的脸庞因为激动和虚弱而显得异常脆弱,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着孤注一掷的疯狂、深不见底的绝望,以及…一种奇异的、全然的信任和依赖。这份信任和依赖,沉重得如同枷锁,牢牢套在我的心上。
“镇海印…” 我低声重复。那是谢氏不传之秘,需以深厚内力和精血为引,沟通水脉,镇压狂澜。施展此术,对施术者损耗极大,甚至可能动摇根基。但此刻,看着杨通幽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绝望光芒,感受着手腕上那冰冷而用力的抓握,腰间的弦月玉佩仿佛在隐隐发烫。
护他周全。
保他…平安活着。
哪怕这“活着”,是踩着万丈深渊的钢丝。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沉静的决然。反手用力回握住了他冰冷的手腕,传递过去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好。” 一个字,重逾千钧。
杨通幽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眼中那疯狂的火焰似乎被一层水光覆盖。他看着我,唇角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终于看到一丝希望时的、脆弱至极的慰藉。
“我就知道…”他声音低哑,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哽咽,抓着我的手却并未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了些,仿佛要从这紧握中汲取力量。“谢倾,你…总是不会让我失望。”
他微微垂首,目光落在我与他交握的手腕上,月光勾勒出他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那瞬间流露出的脆弱和依赖,与平日国师的深沉孤高判若两人,竟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美感。
“寒玉涡的方位图…”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从怀中取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皮卷塞入我手中,指尖不可避免地划过我的掌心,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我已推演标注。子时三刻前,必须潜入水底,找到涡眼,布下‘镇海印’的根基符文。我会在望云亭,以‘引辰珏’为引,强行稳定邪魄,同时引动星力,待你布阵完成,即刻启动大阵。”
任务艰巨,时间紧迫。我迅速扫了一眼皮卷上那繁复的水道图和标注的方位,将其牢牢记在心中。
“小心邪魄反扑。”我沉声叮嘱,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若事不可为…以保全自身为要。”
杨通幽抬起头,迎上我的目光,眼中的脆弱已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取代。“放心,为了姐姐,我不会死在这里。”他顿了顿,目光深深地、仿佛要将我刻入灵魂般地看着我,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和郑重,“你…更要小心。水底凶险莫测,莫要…让我分心。”
这句“莫要让我分心”,不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带着亲昵的关切和…难以言喻的牵挂。在这生死一线的关头,这份隐秘的牵绊,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微澜。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松开紧握的手,转身走向亭外,面对那倒映着漫天星斗、却深藏未知凶险的曲江池水。夜风拂过,带着水汽的微凉。
就在我准备纵身入水之际,身后传来杨通幽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预言般的笃定:
“谢倾,记住。若天意难违,你我皆葬身于此…黄泉路上,我必以这身残魂怨力,为你…再开一次轮回之路。”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誓言,回荡在寂静的水岸。我没有回头,只是身形微微一顿,随即再无犹豫,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冰冷刺骨的池水之中。
水浪瞬间吞没了身影。亭中,杨通幽紧握着那裂纹蔓延的乌木小盒,望着水面迅速平复的涟漪,清俊的脸上再无半分波澜,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孤寂与决绝。月光下,他的身影与孤亭融为一体,如同一尊守望着深渊的神祇,又像一个…即将献祭自己的殉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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