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枭离去的背影,带着一种近乎仓皇的决绝,消失在幽暗通道的尽头。那沉重的玄铁门在他身后无声闭合,将镇邪间内令人窒息的冰冷与沉痛隔绝。囚室内只剩下石台上昏迷的杨通幽,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属于红枭的凛冽雪松气息。
赵元楷得了命令,不敢怠慢,连忙指挥着玄衣卫小心翼翼地上前,用特制的钥匙解开了那带着倒刺的“九幽镇魂钉”锁链。玄铁锁链滑落,在冰冷的石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露出杨通幽手腕脚踝上被倒刺刮出的深深血痕,皮肉翻卷,看着便觉痛楚。他被轻轻放平在石台上,眉心的红印和皮肤下蔓延的暗金裂纹,在幽绿萤石光下显得愈发刺目。
冰心玉髓被取来,是一块巴掌大小、散发着柔和寒气的月白色玉石,被轻轻置于杨通幽的额头上。养魂丹则被小心地喂入他口中,以温水送服。做完这一切,赵元楷等人便躬身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了我。
囚室内重归死寂。我站在石台边,看着杨通幽那毫无生气的脸。解开了锁链,用上了续命灵药,这第一步算是勉强稳住。但红枭…他最后离去时那破碎的眼神,那沙哑疲惫的声音,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心头。那份被背叛的痛楚和深沉的哀伤,远比他的怒火更令人心悸。
“倾倾,你欠我的解释,我会一笔一笔…慢慢讨回来。”
昔日水榭听雨轩中,他带着笑意却不容置疑的宣言,犹在耳畔。如今,这“债”,怕是到了该清算的时候了。
回到谢府,已是身心俱疲。左手的灼痛在烈阳散的霸道药力下稍缓,但失血和连番的情绪冲击带来的眩晕感却挥之不去。管家忧心忡忡地迎上来,欲言又止。
“备药浴。”我打断他,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用‘温玉髓’和‘安神草’。” 这两味药性温和,能舒缓经脉,安定心神。
“是,将军。狄大人…方才派人送来了上好的‘雪参玉露膏’,说是对寒毒创伤有奇效。”管家呈上一个精致的白玉盒。
我微微一怔。狄仁杰…即便在知晓了部分真相,被我近乎默认的欺骗后,他依旧送来了疗伤圣药。这份情谊,沉重得让人无颜以对。我沉默地接过玉盒,指尖传来白玉温润的凉意。
“知道了。下去吧。”
热气氤氲的浴池内,温润的池水混合着温玉髓的暖意和安神草的清香,包裹着疲惫的身躯。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一丝松懈。我靠在池壁光滑的玉石上,闭上眼,任由水流抚慰着左手的灼痛和全身的酸乏。水汽朦胧中,红枭那破碎的眼神、杨通幽昏迷中无助的蜷缩、狄仁杰疏离的目光…纷乱交织,挥之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的、带着雪松冷香的微风拂过氤氲的水汽。
我猛地睁开眼!
浴池边,屏风旁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颀长的身影。
红枭。
他没有穿那身标志性的绯红锦袍,而是一身素雅的月白云纹常服,墨发仅用一根同色丝带松松系着,几缕碎发垂落额前,柔和了那张过于凌厉的俊美轮廓。他斜倚着屏风,手中并未拿着玉箫,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昏黄的烛光透过屏风,在他身上投下朦胧的光影,整个人仿佛融入了这温暖氤氲的水汽之中,少了几分平日的张扬妖异,多了几分…沉静的、难以捉摸的倦怠。
他就那样看着我,目光不再是诏狱中的冰冷死寂,也不是燃烧的怒火,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带着审视和一丝…复杂难辨的疲惫。那眼神,仿佛穿越了重重迷雾,试图看透池水中这个满身伤痕、心思难测的灵魂。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池水轻漾的细微声响,和彼此间无声的对峙。
最终,是他先动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步走到池边,蹲下身。月白的衣袍下摆浸入池水边缘,晕开深色的水痕。他拿起池边托盘里干净柔软的布巾,浸入温水中,然后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轻柔力道,开始为我擦拭露在水面外的肩膀和手臂。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温热的布巾带着池水的暖意,拂过紧绷的肌肤,带来一阵舒适的战栗。那带着薄茧的指腹隔着湿透的布巾,若有若无地划过肩胛的线条,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狎昵。
“疼么?”他终于开口,声音不再是清越的冰冷,而是带着一种低沉沙哑的磁性,如同陈年的酒,醇厚而醉人,却又暗藏着难以言喻的涩意。他的目光落在我左手上那厚厚的、被水汽微微浸润的纱布上。
这突如其来的、近乎温柔的举动,比任何质问都更令人心慌。我身体瞬间僵硬,下意识地想避开那带着魔力的触碰。
“别动。”他低语,手上的动作却并未停止,反而沿着手臂的线条,缓缓向下,避开了伤处,轻轻擦拭着手肘内侧敏感的肌肤。那温热的触感和指尖若有若无的摩擦,如同羽毛搔刮,激起一阵阵细密的电流,直窜心尖。他靠得很近,温热的呼吸混合着雪松冷香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我的耳廓和颈侧。
“红枭…”我声音有些发紧,试图打破这暧昧到令人窒息的气氛,“你…”
“我查到了那枚‘玄魄冰针’的来历。”他打断我,声音依旧低沉平缓,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手上的擦拭动作却未曾停顿,甚至更加细致地描绘着手臂的轮廓。“极北‘玄冥宗’的镇派秘宝之一,炼制之法早已失传。现存于世的,唯有三枚。一枚在七十年前随玄冥宗主葬于冰川之下。一枚在三十年前,被一名神秘人以重金从黑市购走,下落不明。”
他顿了顿,布巾滑到我的手腕处,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腕骨凸起的地方,带来一阵细微的麻痒。“而最后一枚…天宝九载,被时任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作为‘寿礼’,秘密献给了…当时的寿王,李瑁。”
李瑁!杨玉环的前夫!
我的心猛地一跳。红枭果然查到了!他不仅查到了冰针的来源,更直接指向了杨玉环的过往!这份情报能力,令人心惊。
“李瑁在安史之乱中死于乱军,其府邸被叛军洗劫一空。”红枭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抬起眼,目光如同最幽深的潭水,牢牢锁住我的眼睛,“这枚冰针,是如何辗转落到杨通幽手中?又是谁…能驱使那等身手的死士,在紫宸殿内精准发动致命一击?谢倾,”他叫我的名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逾千斤,“你告诉我,这背后…还有谁?”
他不再擦拭,而是将布巾放在池边。那只骨节分明、曾执玉箫也曾点出禁锢指风的手,缓缓抬起,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缓慢,抚上了我湿漉漉的、紧贴在颈侧的一缕黑发。指尖微凉,带着池水的湿意,轻轻将那缕发丝别到我的耳后。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
然而,这温柔的表象之下,是步步紧逼的质问和洞穿一切的目光。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深邃的眼眸里映着摇曳的烛光和我微显苍白的倒影。那里面翻涌着太多东西——被欺骗的痛楚、深沉的哀伤、不容置疑的强势,以及…一丝隐藏在最深处的、近乎绝望的期待。他似乎在期待我的坦白,期待一个能让他说服自己原谅的理由。
“红枭,”我喉头有些发干,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有些真相,如同这池中之水,搅得越浑,沉下去的…只会越多。” 我无法承认,也不能否认。牵扯太深,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沉下去?”红枭低低重复,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抹极其艳丽、却毫无温度的弧度,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他抚过我耳廓的指尖并未收回,反而顺着耳垂的轮廓,轻轻滑到了下颌,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微微抬起我的脸,迫使我更近地迎上他的目光。
“倾倾,”他唤我,声音低沉沙哑,如同情人间的耳语,却带着致命的诱惑与压迫,“你总是这样…把一切都藏在心里,把所有人都推开。用风流倜傥掩饰你的谋算,用世家公子的雍容包裹你的狠绝,用‘护驾忠臣’的假面…去守护你那不能言说的秘密。” 他的指尖在我的下颌处轻轻摩挲,带来一阵阵令人心悸的酥麻和战栗。
“你以为我看不透么?”他俯身,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唇上,距离近得几乎要碰触到一起。“从你一次次在我面前故意提起‘谋反’,却又点到即止开始…从你暗中误导我追查杨通幽的方向开始…从你看狄仁杰、看杨通幽那不一样的眼神开始…我就知道,我的倾倾,心里装着的东西,比这长安城的夜色…更深,更沉。”
他的话语如同最缠绵的网,将我牢牢缚住。那深邃的眼眸仿佛带着吸力,要将我的灵魂都吸入其中。
“告诉我,”他声音更轻,更柔,带着一种诱哄孩子般的耐心和蛊惑,“你究竟想做什么?那九五之位?还是…别的什么?告诉我,我帮你。” 他的拇指轻轻抚过我的下唇,带着一种暧昧的、充满占有欲的力道。“无论你要什么,无论你要掀翻的是哪座山…告诉我,我陪你一起。别再一个人扛,别再…把我挡在你的世界之外。”
这温柔的诱哄,比诏狱中的冰冷质问更令人难以招架。那深情的眼神,那蛊惑的低语,那充满占有欲的触碰…如同最甜美的毒药,侵蚀着摇摇欲坠的心防。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要沉溺其中,将所有的谋划、所有的沉重、所有的不得已,和盘托出。
然而,腰间弦月玉佩紧贴肌肤的冰冷触感,如同惊雷,瞬间炸醒了迷蒙的神智。
杨玉环沉重的托付,杨通幽昏迷中无助的蜷缩,狄仁杰疏离痛楚的眼神…还有那盘根错节、一步踏错便会粉身碎骨的棋局…
不,不能!
告诉他,便是将他彻底拖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猛地偏开头,避开了他几乎要落下的唇和他那灼人的目光。身体向后缩去,带起一片水花。
“红枭!”声音带着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狼狈和坚决,“这是我的路!我自己走!”
池水晃动,氤氲的水汽模糊了视线。红枭抚在我下颌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我肌肤的温度。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那抹艳丽而冰冷的笑容,如同被瞬间冻结的昙花,一点点碎裂开来,化为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哀伤与…一丝被彻底拒绝后的自嘲。
诱哄的温柔面具彻底剥落,露出了内里那早已伤痕累累的真心。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手。站起身,月白的衣袍下摆滴着水,在光洁的地面上晕开深色的痕迹。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池水中狼狈的我,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片沉寂的死水。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平静无波,却比任何怒吼都更令人心寒。
“你的路,你自己走。”
“但记住,谢倾。”
“你欠我的债…我会用我的方式,连本带利…讨回来。”
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月白的身影如同融入水汽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屏风之后,只留下满室氤氲的热气和我心口那一片冰冷的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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