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春日,总带着一种世家门庭特有的、被书香与规矩浸润过的暖意。那年我七岁,刚开蒙不久,祖父谢安石捋着长须,亲自将我领到府中特意辟出的学斋。乌木书案光可鉴人,紫檀笔架上悬着大小湖笔,空气里弥漫着松烟墨与新纸的清冽气息。祖父说,今日起,狄家的小郎君将与我一同进学。
狄家,亦是陈郡望族,与谢氏累世通好。祖父口中那位“狄家小郎君”,名仁杰,表字怀英,只比我长一岁。
初见怀英,他站在学斋门口的光影里。一身靛青细麻常服,浆洗得挺括干净,墨发用青色发带整齐束起,露出一张尚带稚气却已显端方的小脸。眉眼清亮,鼻梁挺直,唇线抿着,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他规规矩矩地向祖父和我父亲行礼,姿态标准,一丝不苟。
“谢世伯,谢世叔。”声音清朗,如同初融的雪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却又被规矩压得稳稳的。
“阿倾,这便是狄家仁杰,表字怀英,以后便是你的同窗了。”祖父含笑引荐。
我依着家规,端端正正地揖礼:“怀英兄。”
他回礼,目光落在我脸上。那双清亮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好奇的打量,随即弯起一个极浅、却极其真诚的弧度:“阿倾。” 他唤我的小字,声音放得轻柔了些,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这便是初识。两个世家小儿,在森严家规与翰墨书香中,被命运推到了一处。
起初的日子,是有些拘谨的。怀英功课极好,尤其是律法经义,理解透彻,条理清晰。夫子提问,他总能对答如流,引经据典,常常得到赞许。而我,虽也聪颖,但更偏爱兵书策论、山川舆图,对着那些繁复的礼法规条,总有些心不在焉。每每在课上被夫子点起,答得磕磕绊绊时,总能感觉到旁边投来一道沉静的目光。
那目光并无嘲笑,反而带着一种安静的鼓励,有时还会趁夫子转身,极其隐蔽地将他摊开的书册朝我这边挪一挪,用指尖点着关键处。指尖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
一次旬考,我因前夜偷看祖父珍藏的《尉缭子》忘了温习功课,默写《礼记》时错漏百出。夫子气得胡子翘起,戒尺敲得案几啪啪响:“谢倾!心思浮躁!手伸出来!”
掌心火辣辣地疼。我咬着唇,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只觉得满堂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背上。下学后,我闷头收拾书囊,只想赶紧躲回自己院子。
“阿倾。”
衣袖被人轻轻拉住。是怀英。他不知何时走到了我案边,手里拿着一个青瓷小圆盒。
“做什么?”我闷闷地问,带着点委屈和倔强。
他没说话,只是拉过我刚挨过戒尺的手。掌心红痕清晰,微微肿起。他打开那青瓷盒,里面是碧绿清香的药膏。他用指尖蘸了一点,动作轻得如同羽毛拂过,小心翼翼地涂在我的掌心。药膏微凉,瞬间缓解了火辣辣的刺痛。
“夫子也是为你好。”他低着头,专注地涂药,声音很轻,“下次……我帮你温书。”
指尖微凉的触感,药膏的清香,还有他低垂的眉眼……那一刻,掌心似乎也没那么疼了。我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心头那点委屈奇异地消散了,只剩下一种暖融融的、被小心呵护的感觉。
“嗯。”我小声应道。
自那以后,怀英便真的成了我的“小夫子”。午后阳光穿过谢府老槐树浓密的枝叶,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我们便常坐在树下的石桌旁。他讲经义,条分缕析,耐心十足。我虽不甚耐烦,但看他清亮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我,便也努力静下心来听。有时我实在觉得枯燥,便耍赖,故意岔开话题,指着槐树上忙碌的蚂蚁问:“怀英,你说蚂蚁打仗,用不用兵法?”
他总是无奈地看我一眼,那眼神里带着纵容,然后一本正经地回答:“蚁有蚁道,聚散有序,亦可窥得阵法雏形。”竟也能被我歪打正着地引回正题。
有时我练字走神,墨点洇染了宣纸,他会极其自然地俯身过来,握着我的手,带着我重新落笔。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如同青草般干净的气息。他的手指覆在我的手背上,指节分明,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引导笔锋在纸上行云流水。我侧头,能看到他近在咫尺的、专注的侧脸,长睫低垂,鼻梁挺直。心,会莫名地跳快一拍。
怀英待我,总有一种不动声色的、细腻至极的亲昵。这种亲昵,在旁人看来,或许是世家子弟间深厚的同窗情谊,只有身处其中,才能感受到那细微之处的不同。
他会记得我所有微小的偏好。我不喜甜腻,他便会在府中送来点心时,特意将他那份里不甜的栗子糕挑给我。我爱喝新丰酒庄初春酿的、带点微涩梅子清气的“春涧”,他便总能在谢府家宴上,不动声色地将我案前的酒杯换成那一种。我练剑后喜欢用加了薄荷叶的凉水浸汗巾擦脸,他便常在自己随身的小荷包里备着几片洗净晾干的薄荷叶。
最特别的,是他的一些小动作。
比如,每当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或是想拉我单独去做什么“不合规矩”的事(比如逃了半日课去西市新开的胡商铺子看西域来的新奇玩意儿),他不会明说,而是会悄悄走到我身侧,伸出小指,轻轻勾住我的小指,晃一晃。那指尖微凉的触感,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和隐秘的亲昵。我便会意,寻个由头与他一同溜走。
又比如,在人多嘈杂之处,他若有话只想对我说,便会微微倾身,温热的唇瓣几乎要贴上我的耳廓,用只有我能听到的气声低语:“阿倾,看那边……” 那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仿佛将我们与周遭的世界瞬间隔开,只剩下彼此间隐秘的私语空间。我常会因为这过于亲密的距离而耳根微热,他却神色如常,仿佛这只是挚友间再自然不过的交流。
我曾以为,这便是挚友间的情谊了。如同幼时祖父珍藏的古画上,那些并辔而行、把酒言欢的竹林七贤,是超越了世俗功利的、纯粹的心灵相契。怀英的沉稳端方,恰好补足了我偶尔的跳脱飞扬。我们一同读书,一同习武(他的剑法不如我灵动,但根基扎实,耐力极好),一同在谢府后花园的假山洞里构想未来的“宏图伟业”——他说要做魏征那样的直臣,肃清朝纲;我说要学卫霍,驰骋沙场,封狼居胥。阳光洒在少年飞扬的眉宇间,未来仿佛触手可及,光明坦荡。
十二岁那年上元灯节,长安城火树银花,人流如织。我与他换了寻常布衣,挤在熙攘的人群里看百戏。舞龙灯的队伍呼啸而过,人群猛然推挤。我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腰间瞬间一紧,是怀英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揽住了我,将我带离了拥挤的中心。
“小心。”他低沉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中清晰地传入我耳中。
惊魂未定,我抬头看他。璀璨的灯火映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明明灭灭。他揽在我腰间的手并未立刻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了些,将我半护在怀中,隔开汹涌的人潮。距离近得能看清他长睫上跳跃的灯火光芒,和他眼底深处映着的、我的小小倒影。那眼神,沉静依旧,却似乎比平日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专注得仿佛要将我刻进去。
那一刻,人声鼎沸,灯火辉煌,我的心跳却异常清晰。腰间他手臂传来的温热和力量,让我感到无比安心,却又莫名地生出一丝慌乱。我下意识地想挣开些距离。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细微动作,手臂极其自然地松开,转而轻轻牵住了我的手腕。
“走吧,前面有猜灯谜的,去试试?”他语气如常,仿佛刚才那片刻的逾矩和过于深沉的凝视从未发生。
“好。”我点头,任由他牵着手腕,穿过流光溢彩的灯河。腕上被他握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温热,久久不散。
那时的我,懵懂不解情愫,只将这份异样的心悸归结于灯节的热闹和拥挤带来的慌乱,以及挚友可靠臂膀带来的安心。我沉浸在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和那份独有的亲昵里,享受着这份纯粹的、被珍视的情谊,从未想过,在那张端方沉静的面容下,在他每一次自然的靠近、每一次小指的轻勾、每一次俯耳的私语、每一次守护的臂弯背后,藏着的,是怎样一份早已超越挚友界限、却又被他用强大的自制力深埋心底、不敢宣之于口的汹涌情潮。
槐树的年轮一圈圈增长,刻在树干上的身高印记越来越高。我们一同长成翩翩少年郎,依旧是长安城里最令人称羡的挚友。那些亲昵的小动作,早已融入骨血,成了我们之间最自然不过的习惯。我以为,这便是永恒。
直到后来,朝堂的风云变幻,家族的沉浮,个人的抱负与身不由己的伪装,将我们推向了各自不同的命运轨迹。那深藏在槐荫旧梦里的、独属于狄仁杰的、未曾言说的心意,如同埋入时光深处的琥珀,凝固了少年时代最纯粹的光影,也成了日后漫长岁月里,每每想起,便会在心头泛起复杂涟漪的、甜蜜又酸涩的秘密。
作者留言,本文作为多线cp发展,最开始想的是红谢cp为主线,但是写着写着发现…好像狄谢更好嗑…?
本章狄仁杰设定有些ooc请谅解,要写出青梅竹马那种默契感只能这样了…(对不起对不起留作者狗命)。宝宝们要是觉得写的不太好的话可以留言,作者直接把这章删了哈(卑微)。
作者人机味很重请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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