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烈阳散的灼热如同跗骨之蛆，在左臂经脉中奔流肆虐，每一次心跳都带来阵阵抽搐的余痛。狄仁杰离去时那疏离审视的眼神，如同冰冷的针，扎在心头。然而，此刻无暇他顾。红枭带走杨通幽时那死寂的目光，诏狱深处传来的无形压力，如同巨石悬顶。

护他周全。

这承诺，比掌心的伤更痛。

“来人。”我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管家无声地出现在门口，垂手恭立。

“备车，去靖安司。”

“将军，您的伤…”管家担忧地看着我裹着厚厚纱布、依旧透出暗红的手。

“无妨。”我站起身，强压下左臂的灼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换上了一身象征镇国将军身份的紫色常服，金线绣制的麒麟在烛光下威严毕露。“让谢七带一队府卫，随行护卫。记住，是护卫，不是闯衙。” 我需要一个合理的、符合身份的姿态。

“是！”管家领命而去。

靖安司衙署，气氛肃杀。昨夜紫宸殿的惊天变故，让这座掌管长安暗面的庞大机构如同绷紧的弓弦。玄衣卫往来穿梭，步履匆匆，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与铁血之气。

我的车驾在衙署大门前停下。谢七带着八名身着玄甲、气息沉凝的谢府精锐府卫，无声地列于车后，如同磐石。他们的出现，立刻引来了靖安司守卫警惕的注视。

我推开车门，缓步而下。左手自然垂于身侧，宽大的袍袖遮住了包扎的伤处，脸上已无半分虚弱，只有属于镇国将军的沉稳与威严。目光扫过戒备的守卫，声音平静：“本将奉陛下口谕，督办紫宸殿逆案。提审逆犯杨通幽，带路。”

守卫显然已得吩咐，并未阻拦，只是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一名身着玄色司丞服色的中年男子快步迎出，正是靖安司负责案牍的副司丞赵元楷。他脸上堆着恭敬的笑意，眼底却藏着一丝精明与试探：“谢大将军亲临，有失远迎！首座大人正在地牢亲自审讯要犯，吩咐下官在此迎候。大将军伤势未愈，不如先至正堂歇息，待首座…”

“不必。”我打断他，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迫，“陛下口谕，‘即刻督办’。本将现在就要见人犯。赵司丞，带路。” 我刻意强调了“陛下口谕”和“即刻督办”，将皇权的大旗扯在手中。

赵元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中精光闪烁，最终还是躬身道：“是，大将军请随下官来。” 他转身在前引路，步伐不疾不徐。

靖安司地牢入口，位于衙署深处一座不起眼的假山之后。沉重的玄铁大门缓缓开启，一股混合着霉味、铁锈和淡淡血腥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石阶陡峭向下，墙壁上镶嵌的萤石散发着幽绿的光芒，更添几分诡谲。

越往下走，守卫越发森严。身着玄甲的靖安司狱卒如同石雕般伫立在通道两侧，眼神锐利如鹰隼。他们看到我身后的谢府府卫，眼中警惕之色更浓，手已悄然按上腰刀。

赵元楷引着我穿过数道厚重的铁门，最终停在了一条光线最为昏暗的通道尽头。那里只有一间囚室，玄铁浇筑的门上刻满了繁复的镇压符文，门口站着两名气息格外沉凝的玄衣卫，如同门神。这里，便是关押重犯中的重犯之地——幽狱最深处的“镇邪间”。

“谢大将军，人犯就在里面。只是…”赵元楷面露难色，“首座大人有严令，任何人不得打扰审讯…”

“本将奉旨督办此案，提审人犯，何来‘打扰’？”我目光如电，扫过赵元楷和那两名玄衣卫，“开门。”

两名玄衣卫对视一眼，并未动。其中一人硬着头皮道：“大将军恕罪，首座严令，我等不敢违抗。需得首座…”

话音未落，通道另一端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红枭。

他依旧是一身绯红，如同滴落在幽暗地狱中的血。墨发一丝不苟，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丹凤眼，比这地牢最深处的寒冰还要冷。他手中拿着一卷新的卷宗，步履从容，仿佛只是来巡查。

看到我站在囚室门前，他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目光甚至没有在我脸上停留，如同我只是空气中的一个幻影。他径直走到门前，对那两名玄衣卫淡淡道：“开门。”

“是，首座！”两名玄衣卫如蒙大赦，立刻掏出钥匙，开启了那扇刻满符文的玄铁重门。

沉重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地牢中格外刺耳。门开了，一股更浓郁的、带着衰败气息的血腥味混合着药草苦涩的味道弥漫出来。

红枭当先走了进去。我紧随其后。

囚室内，景象比想象中更令人窒息。

杨通幽被安置在囚室中央一个刻满符文的石台上，四肢被特制的、带着细密倒刺的玄铁锁链扣住，锁链上同样流转着镇压符文的光芒。他身上依旧穿着那身肮脏的灰白囚服，墨发散乱地铺在冰冷的石台上，衬得那张脸更加惨白如纸，毫无生气。唇边干涸的血迹已变成深褐色。他双目紧闭，眉头因痛苦而紧锁，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眉心。那里，有一个清晰的、如同烙印般的红点，正是红枭禁锢他自爆的指印。红点周围，皮肤下隐隐有暗金色的细密纹路蔓延，如同碎裂的瓷器，散发着微弱却令人心悸的邪异波动——那是他体内混乱邪力被强行压制后留下的反噬伤痕。

红枭走到石台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昏迷不醒的杨通幽，眼神冰冷依旧，如同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损坏程度。他翻开手中的卷宗，声音毫无波澜地开始汇报，仿佛我只是一个必须知晓案情的下属：

“人犯杨通幽，身负重伤，邪力反噬入髓，识海受创。强行禁锢其自爆，加剧了本源崩坏。以‘九幽镇魂钉’锁其四肢，以‘净灵符阵’压制其体内邪力逸散。目前陷入深度昏迷，意识沉沦，无法接受讯问。需以‘养魂丹’配合‘冰心玉髓’续命，方能维持一线生机。然，邪力缠身，根骨已毁，即便醒来，亦是废人一个。”

他的话语，冰冷、精准、残酷，如同在宣读一份死刑判决书。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我的心脏。

废人…杨通幽，那个在骊山温泉宫外倔强落泪的孩子，那个在国师府精舍中运筹帷幄的清俊国师，那个在曲江水底猝然一吻的复杂身影…竟要落得如此下场？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沉痛在胸腔翻涌。我强压下心头的悸动，目光扫过那束缚着他的、带着倒刺的冰冷锁链，落在红枭那张毫无表情的俊脸上。

“解开锁链。”我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红枭翻动卷宗的手指微微一顿。他终于抬起眼，看向我。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死寂冰冷，而是如同淬了毒的寒刃，带着刺骨的嘲讽与深沉的痛楚。

“解开？”他唇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谢大将军是怕这带着倒刺的锁链，伤了您这位…‘故人’的细皮嫩肉？” 他刻意加重了“故人”二字，讽刺意味十足。“还是说，大将军想亲自试试，这‘九幽镇魂钉’的滋味？”

他向前一步，逼近我。绯红的衣袍在幽绿的萤石光下，散发着妖异而危险的气息。冰冷的气息混合着地牢的阴寒，扑面而来。

“谢倾，”他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每一个字都带着蚀骨的恨意，“收起你那副假惺惺的忠臣面孔！昨夜紫宸殿，你徒手抓针，演得好一场忠君护驾的大戏！你护的是谁？是那老迈昏聩的皇帝？还是这个…躺在这里的、你费尽心机也要保下的逆贼？！”

他猛地指向昏迷的杨通幽，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你与他合谋！你利用他搅乱乾坤！你甚至不惜以身犯险，为他遮掩那真正的杀招！你把我当傻子耍得团团转！现在，你还要在我靖安司的地牢里，对他施以怜悯？！” 他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情绪激荡到了极点。

“红枭，”我迎着他燃烧着怒火的眼眸，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本将再说一次。解开锁链。这是命令。”

“命令？”红枭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冰冷刺骨，“谢大将军好大的官威！这里是靖安司诏狱！不是你的镇国将军府！要发号施令，回你的金銮殿去！” 他猛地收住笑声，眼神锐利如刀，“杨通幽是弑君重犯！证据确凿！他必须留在这里，接受审讯！直到…吐出他背后所有的同谋！包括你，谢倾！”

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致，如同即将炸裂的弓弦，两名玄衣卫和门外的谢府府卫都感受到了这恐怖的压迫感，手已按上兵器。

就在这时，石台上昏迷的杨通幽，身体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如同幼兽濒死般的、极其微弱的痛苦呻吟。

这声呻吟，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瞬间打破了僵持。

我和红枭的目光，同时被吸引过去。

只见杨通幽紧锁的眉头下，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起来，仿佛在噩梦中挣扎。他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吐出几个破碎的气音：

“姐…姐姐…”

“冷…好冷…”

那声音虚弱无助，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依恋，与平日里那个深沉孤高、甚至疯狂偏执的国师判若两人。像极了当年骊山华清池畔，那个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小男孩。

红枭眼中翻腾的怒火，仿佛被这声无助的呻吟冻结了一瞬，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痕。他紧抿着唇，死死盯着杨通幽那痛苦蜷缩的姿态和眉心血红的烙印，握着卷宗的手指骨节泛白。

我心中剧痛，不再看红枭，径直走到石台边。无视那两名玄衣卫警惕的目光，伸出未受伤的右手，轻轻拂开杨通幽散落在额前、被冷汗浸湿的乱发。指尖触碰到他冰凉的皮肤，那温度低得惊人。

“通幽…”我低声唤道，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

仿佛听到了呼唤，杨通幽颤抖的眼睫缓缓掀开了一条缝隙。那双曾经深潭般的眸子，此刻黯淡无光，布满了血丝，眼神涣散而茫然，如同迷途的羔羊。他努力聚焦，视线在我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认出了什么，又似乎没有。干裂的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吐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倾…”

随即，那点微弱的意识之光便迅速熄灭，他再次陷入更深的昏迷之中，身体却本能地、如同寻求温暖般，朝着我手的方向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

这无声的依赖，比任何控诉都更令人心碎。

囚室内一片死寂。红枭站在原地，绯红的身影如同凝固的火焰。他看着石台边的一幕，看着杨通幽对我那无意识的依赖，看着我对杨通幽流露出的、毫不掩饰的温和与痛惜…他眼中的冰封彻底碎裂，翻涌出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被背叛的剧痛、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哀伤。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石台，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再开口时，那清越的声音竟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沙哑与疲惫：

“赵元楷！”

“下官在！” 门外的赵司丞连忙躬身。

“解开锁链。取冰心玉髓和养魂丹…给他用上。”红枭的声音带着一种心力交瘁的无力感，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才说出这句话。

“首座？！”赵元楷愕然。

“照做！”红枭厉声喝道，随即不再停留，如同逃避什么洪水猛兽般，快步冲出了囚室。那绯红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幽暗的通道尽头，只留下一地冰冷的死寂和…那无声的命令。

我看着红枭离去的方向，又低头看向石台上昏迷不醒、伤痕累累的杨通幽，右手依旧停留在他冰凉的脸颊旁。

护他周全…

这第一步，终是…迈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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