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二十三年的上元灯节,京城朱雀街被灯笼照得像条淌着光的河。朱红宫灯悬在飞檐下,琉璃灯串垂在巷陌间,连护城河边的柳树上都缠满了绢灯,风一吹,万千光点晃得人眼晕。空气中浮动着糖画的甜香、煮茶汤的醇厚、孩童手里糖葫芦的酸气,混着远处戏楼飘来的弦乐,织成一张热热闹闹的网,将整个京城裹在其中。
元止墨勒住缰绳时,胯下的“踏雪”刚从围场的旷野奔进这人间烟火地。马鼻里还喷着带着枯草气息的白汽,骤然被满街的喧嚣裹住,不安地刨了刨蹄子。他偏过头,看身后的内侍福安捧着件狐裘披风小跑追赶,帽檐上沾着的围场雪渣还没化,在灯笼光下闪着碎银似的光,忍不住嗤笑一声。
“殿下!慢些!”福安跑得气喘吁吁,袍子下摆扫过青石板,带起一串细碎的声响,“夜里风凉,仔细冻着——”
“冻着?”元止墨反手接过披风,却没往身上披,只随意搭在马鞍前桥,玄色骑装的袖口被风掀起,露出腕上磨得发亮的银镯子——那是母妃给他求的平安符。“本王在围场能赤膊斗熊,这点风算什么?”他说着,故意夹了夹马腹,踏雪立刻扬起前蹄,惊得路边几个提着兔子灯的孩童尖叫着躲闪。他哈哈大笑起来,少年人的野气比头顶的灯笼还要亮,袖袋里揣着的太傅戒尺硌着腰侧,像块调皮的石头。
十三岁的年纪,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仗着元景宴帝的偏爱,他在京城里向来横着走——前几日嫌礼部尚书奏对时啰嗦,趁人转身的功夫,把人家乌纱帽扔进了护城河里,气得老尚书在金銮殿上哭着要辞官;昨日太傅教他读《资治通鉴》,他嫌字太密像蚂蚁,竟把先生的紫檀戒尺偷揣进袖袋,此刻那冰凉的木头还在跟他的腰侧较劲。
“前面是灯谜棚!”随从兴奋地指着前方,那里攒动的人影比别处更密,“听说今年的头奖是支羊脂玉簪,雕了满工的缠枝莲!”
元止墨正想催马过去,街角突然窜出一辆青帷马车。赶车的小厮约莫十五六岁,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显然没料到会撞见疾驰的骏马,吓得手一松,缰绳在手里缠成了乱麻。踏雪被这突如其来的障碍惊得人立而起,前蹄几乎要踏上车顶的铜铃,清脆的铃声混着马嘶,在喧闹的街面上撕开一道口子。
“放肆!”护卫统领拔刀出鞘,寒光映着灯笼的红光,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子,“给我拿下这刁民!”
“住手。”元止墨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他稳稳坐于鞍上,左手紧扣马鬃,右手已抽出腰间的马鞭,鞭梢在空中划出道残影,却没有挥下去。目光越过躁动的马颈,落在被风掀起的车帘一角——
那一瞬间,周遭的喧嚣仿佛都被按下了静音。
车里坐着位少女。
她穿件月白绫袄,领口袖缘绣着细碎的缠枝纹,针脚密得像春雨织的网,在灯笼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许是被惊马吓着,她正抬手按着被风吹乱的鬓发,皓腕抬起时,露出半截羊脂玉镯,莹白得与衣袖几乎分不清。烛光从车窗的缝隙漏进去,在她脸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衬得肤色莹白如瓷,连耳后那点柔软的绒毛都看得清晰。唇瓣没涂胭脂,透着点病气的淡粉,像早春刚绽的桃花瓣,沾着未干的露水。
最惹眼的是那双眼睛。
睫毛长得像蝶翼,此刻正簌簌地颤,显然含着惊惶。可眼底却清明得很,像盛着一汪刚融的雪水,映着窗外的灯笼,亮得能照见人影。那目光扫过他时,没有寻常闺阁女子的怯懦,甚至没有半分谄媚,只有一闪而过的审视,像小鹿撞见了猎人,却没忘了抬头看清对方的模样。
“殿下,这等冲撞仪仗的刁民……”护卫统领还想说话,被元止墨冷冷一瞥堵了回去。
元止墨的目光没离开那少女,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你是谁家的?胆子倒不小,敢在朱雀街拦本王的马。”
车帘被一只素手轻轻掀开。那手指纤细,指尖因常年汤药浸润,带着点微凉的白,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少女扶着丫鬟的手慢慢下车,屈膝行礼时动作轻缓,膝盖弯到一半,似乎还顿了顿,显然是身子不便。
“镇国公府,仇若渝。”她声音很轻,像落在梅枝上的雪,却字字清晰,每个字都稳稳地钻进人耳朵里,“惊扰殿下,是若渝之过。”
镇国公仇峰的嫡女?元止墨挑了挑眉。他倒是听过这名号。仇峰常年戍守北疆,京中只留家眷,据说这位嫡小姐打小体弱,三岁时得过场急病,此后便汤药不离口,连三年前元景宴帝的六十大寿宫宴都没参加,没想到竟是这般模样。
他正想说些什么,却见仇若渝抬起头,目光掠过他腰间的玉佩——那是元景宴帝赐的墨玉麒麟佩,边角还沾着围场的泥——忽然微微抿了抿唇,像是在憋什么话。
“想说什么?”元止墨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本王赦你无罪。”
仇若渝的睫毛又颤了颤,终是抬起眼,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马鞭上:“殿下的马鞭……缠了不该缠的东西。”
“嗯?”元止墨愣了愣,低头看向自己的马鞭。那是柄鹿皮缠柄的马鞭,他用了两年,此刻鞭梢果然缠着几圈细细的红绳,打了个歪歪扭扭的结,像是方才惊马时不小心勾到的。
“这是……”
“方才马惊时,许是勾到了街边的灯笼穗。”她指尖极轻地指了指鞭梢,像怕惊扰了什么,“红绳缠在鞭梢,挥起来容易打滑。”
元止墨捏着鞭柄转了转,果然觉得有些滞涩。这等细枝末节,连整日跟在他身边的随从都没发现,她竟一眼瞧出来了?他忽然觉得这少女比京里那些只会捻绣花针的姑娘有趣多了。
“你倒懂得不少。”他故意把马鞭在掌心拍了拍,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连马鞭打滑都知道,难不成镇国公还教女儿骑马?”
仇若渝垂下眼睫,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家父寄来的家书中,常说军中要务,一马二鞭三甲胄。鞭子不顺手,纵是好马也难跑。若渝看得多了,便记下了。”
“哦?”元止墨往前走了两步,玄色骑装的下摆扫过青石板,带起一阵风,吹得她鬓边的碎发微微飘动,“那依你看,本王这鞭子该怎么弄?”
仇若渝显然没料到他会追问,愣了愣才道:“解开便好。”
“可本王懒得动手。”元止墨把马鞭往她面前递了递,眼里的戏谑藏不住,“仇小姐替本王解了?”
旁边的丫鬟郁灵脸都白了,忙上前一步:“殿下!我家小姐……”
“郁灵。”仇若渝轻轻按住丫鬟的手,抬头看向元止墨,目光里没了方才的疏离,反倒添了点无奈,像在看个耍赖的孩童,“殿下若不嫌弃,若渝便斗胆一试。”
她伸出手,指尖刚触到鞭梢的红绳,元止墨忽然觉得手心有些发烫。她的手指很凉,带着点草药的清苦气,与他常年握缰磨出薄茧的手截然不同。红绳缠得不算紧,她三两下便解开了,动作轻得像拈起一片羽毛。
“好了,殿下。”她将解开的红绳随手丢在旁边的垃圾桶里,对他福了福身,“不敢再叨扰。”
“急什么?”元止墨收回马鞭,却没让开道路,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本王听说镇国公府的小姐常年养病,今日怎么有兴致出来看灯?”
“祖母说,灯节的烟火能驱邪。”仇若渝老实回话,“让若渝出来沾沾喜气。”
“沾喜气?”元止墨笑了,忽然从袖袋里摸出颗蜜饯,抛给旁边吓得还没缓过神的小厮,“给你家小姐压惊。这是御膳房做的杏仁酥,甜的,能压惊。”
小厮慌忙接住,手还在抖。仇若渝却对他微微颔首:“谢殿下。时辰不早,若渝先行告辞。”
“等等。”元止墨叫住她,目光落在被踏雪蹭掉块漆的车辕上,“这车本王赔了,明日让镇国公府的人去东宫领新的。”
仇若渝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无奈,却没再推辞,只福了福身:“那便谢过殿下。”
马车重新启动,青帷幔缓缓落下,遮住了那抹素白。车轮碾过灯笼投下的光斑,铜铃声“叮铃”远去,像串被拉长的省略号。
元止墨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根刚解开红绳的马鞭。鞭梢的鹿皮被风吹得轻轻晃动,他忽然觉得,方才她指尖碰过的地方,似乎比别处更暖些。
“殿下,灯谜棚的头奖……”随从小心翼翼地问。
“去取来。”元止墨扬了扬下巴,目光还追着那远去的马车,“雕缠枝莲的玉簪,是吧?”
“是。”
“拿着。”他接过那支羊脂玉簪,簪头的莲花在灯笼光下莹白温润,花瓣上的纹路清晰得能数出瓣数。他忽然觉得,这簪子跟方才那位少女的气质,倒有几分像。
“殿下,还去逛灯吗?”福安问。
元止墨摇头,翻身上马:“回宫。”
踏雪似乎还在闹脾气,走得慢吞吞的。元止墨却没催,任由马缰松松地搭在手里。他想起仇若渝那双眼睛,清凌凌的,像北疆的雪水,明明看着弱不禁风,却偏生映出点不肯弯折的韧劲。她解开红绳时的样子很认真,睫毛垂着,侧脸的轮廓被灯光描得很柔和,像幅没干的水墨画。
他忽然摸了摸腰间的墨玉佩,那上面还沾着围场的泥。原来被人提醒的滋味,也不算太坏。
马车里,郁灵终于松了口气,拍着胸口道:“小姐,那可是三殿下啊!听说他最是混不吝,前几日还把礼部尚书的帽子扔河里了,您方才竟敢……竟敢碰他的马鞭!”
仇若渝拢了拢衣襟,指尖触到袖袋里的暖炉,那是出门前母亲塞给她的,此刻还温着。她望着车窗外掠过的灯笼,轻声道:“他不是混不吝。”
“啊?”郁灵瞪圆了眼睛,显然不信。
“他只是活得太自在了。”仇若渝笑了笑,眼底映着流动的灯火,像落了星星,“像没被缰绳拴住的马。”
郁灵还是不懂,只觉得自家小姐今日很奇怪。明明被皇子冲撞了,却半点不恼,还替人家解马鞭。她偷偷看了眼那枚杏仁酥,用油纸包着,方方正正的,透着点甜香。
仇若渝却没心思管这些。她想起元止墨递过马鞭时的样子,眼里的戏谑像小孩子举着糖逗蚂蚁,带着点幼稚的张扬,却没什么恶意。方才他说“本王赔你”时,语气里没有轻视,只有理所当然的坦荡,倒不像传闻中那般蛮不讲理。
车过护城桥时,她掀起帘角,看见那抹玄色身影正骑马往皇宫方向去,月光落在他的发梢,像镀了层银。他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亮闪闪的东西,在灯笼光下晃了晃。
“小姐,您看什么呢?”
“没什么。”仇若渝放下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玉镯,那是父亲从北疆捎回来的,说是和田玉能养人,“只是觉得,今晚的月亮,倒比往常亮些。”
东宫的夜很静,只有巡夜的侍卫脚步声远远传来。元止墨坐在书房里,却没像往常那样翻话本,只把玩着那支海棠玉簪。烛火跳动,映得簪身的纹路明明灭灭,莲花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朵会动的云。
“福安。”
“奴才在。”福安捧着盏热茶,见他对着玉簪出神,心里纳罕。
“镇国公府的那位仇小姐,”他状似不经意地问,手指摩挲着簪头的花瓣,“你知道多少?”
福安愣了愣,连忙回话:“回殿下,仇小姐是镇国公的独女,今年十六,跟殿下同岁。听说生下来就体弱,三岁时得过场急病,太医说要静养,所以很少出门。镇国公夫人疼她,连府里的石子路都铺了毡子,怕她摔着碰着。”
元止墨挑眉:“这么金贵?”
“是呢。”福安又道,“不过听说仇小姐极聪慧,镇国公的家书里,常夸她过目不忘,连兵书都能背下来。前阵子兵部尚书还说,镇国公送来的军防图,旁边的批注比幕僚写得还周详,后来才知是仇小姐帮着看的。”
元止墨笑了,将玉簪放在案上:“有意思。”
他想起仇若渝说“家父常寄家书”时的样子,语气里没有寻常女子的娇怯,反倒带着点与有荣焉的骄傲。原来那看似柔弱的身子里,还藏着这些故事。她连马鞭打滑都知道,想来兵书是真的看进去了。
窗外的灯笼还在远处亮着,偶尔传来孩童的笑闹声,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元止墨拿起那支紫檀戒尺,本想随手扔了,却又放下。他忽然觉得,明日去给太傅赔个不是,似乎也不算太难——毕竟,那老头的戒尺,可比他的马鞭顺手多了。
而镇国公府的西跨院,仇若渝正坐在窗边看书。青禾端来汤药,苦气弥漫开来,她却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连眉头都没皱。药碗底沉着几粒红枣,是母亲特意让厨房加的,可那股子黄连的苦,还是从舌尖一直苦到心里。
“小姐,您真要去东宫领马车?”郁灵不解,“三殿下许是随口说说的。”
仇若渝翻过一页书,是本《武经总要》,书页边缘都翻得起了毛,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批注,字迹清隽,带着点力透纸背的劲。“君无戏言,皇子亦然。”她轻声道,“明日你去一趟,不用领新马车,道谢便好。顺便……”她顿了顿,“问问东宫的内侍,三殿下常用的马鞭是什么尺寸,回头让管家照着做一柄,算我还他今日的情分。”
郁灵张大了嘴:“小姐!您这是……”
“只是谢礼。”仇若渝的目光落在书页上的“兵法”二字,“他帮我解了围,我总得回礼。”
郁灵应了,又想起什么:“小姐,那枚杏仁酥……”
“收着吧。”仇若渝的指尖划过批注,“或许以后用得上。”
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单薄却挺直,像株在夜里悄悄生长的竹。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书页上,照亮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八个字,墨迹被岁月晕开了点,却依旧清晰。
永安二十三年的上元灯节,就这么过去了。朱雀街的灯笼渐渐熄灭,护城河边的柳丝还缠着残灯,像系着未完的心事。巡夜的更夫敲过三更,梆子声在空荡的街面上荡开,惊飞了檐下的夜鸟。
谁也没料到,这场看似寻常的惊遇,会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往后的岁月里,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元止墨后来常想,那日若不是踏雪惊了马,他大抵会像往常那样,抢了灯谜棚的头奖,再去酒楼喝得酩酊大醉,醒来后早把这灯节忘得一干二净。可偏偏,他遇见了仇若渝。
那个穿月白绫袄的少女,像一场落在惊蛰的雪,清冷,却带着唤醒万物的力量。她能看穿他马鞭上的红绳,能读懂他玩笑话里的孩子气,像面干净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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