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下了三日。镇国公府的梧桐叶落了满地,沾着湿漉漉的水汽,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声响。仇若渝披着件银鼠毛镶边的披风,正临窗看郁灵收拾刚晒干的棋谱,那些泛黄的纸页上,还留着她幼时用朱砂点的批注,字迹稚嫩,却透着一股不服输的执拗。
“小姐,宫里遣人送帖子来了。”管家匆匆进来,手里捧着烫金的请柬,红绸系带在雨雾中泛着柔和的光。“说是上官贵妃要在澄瑞亭办致谢宴,谢的是上个月镇国公在边关退了北狄,特意请了府里主子们过去。”
仇若渝接过帖子,指尖触到上面凸起的缠枝纹,凉意顺着指尖漫上来。她想起前几日父亲从边关回来时,盔甲上还沾着北地的沙尘,带回的那柄北狄王子的佩剑,剑身淬着寒光——据说,元止墨当年出征带回的那柄,此刻正挂在上官贵妃的寝殿里,剑穗上系着块明黄的绸缎,是圣上亲笔题的“少年英锐”。
“知道了。”她展开帖子,洒金的宣纸上,除了上官贵妃的朱红印鉴,还多了一行小字,笔迹飞扬,带着几分孩子气的雀跃:“三皇子言,盼与仇小姐对一棋局。”
郁灵在一旁收拾棋篓,闻言笑着直起身,鬓边的银流苏轻轻晃动:“三皇子这是棋瘾犯了?前几日还遣人送了新制的檀木棋盘来,说是宫里巧匠做的,落子无声,最合小姐的性子。”
“父亲去吗?”她轻声问,指尖在帖子边缘轻轻摩挲。
“国公爷刚回府,正歇着,说是让您和夫人一同去。”管家答,目光落在仇若渝苍白的脸上,带着几分关切,“小姐身子弱,要不要让马车里多垫些棉垫?”
“不必了。”仇若渝将帖子折好,放进紫檀木匣里,“寻常车马就好。”
澄瑞亭在御花园深处,依水而建,四面环着琉璃窗,雨丝斜斜打在窗上,晕开一片朦胧的水色。亭外的石径两侧,种着成片的木芙蓉,粉白的花瓣沾着雨珠,像美人垂泪,楚楚动人。
仇若渝随母亲到的时候,亭内已坐了不少人。上官贵妃穿着身石榴红的宫装,领口袖边绣着缠枝牡丹,金线在烛火下闪烁,衬得她肌肤胜雪。她正笑盈盈地和几位命妇说话,鬓边斜插着支赤金点翠步摇,流苏随着笑声轻轻晃动,叮当作响。
“若渝来了?”上官贵妃一眼瞥见她,立刻招手让她到身边来,握住她的手时,指尖带着暖炉的温度,熨帖得很。“前几日止墨还跟我说,想找你下棋呢。这孩子,自小被我惯坏了,遇着合心意的对手,就总惦记着。”
仇若渝刚要屈膝行礼,就见元止墨从外面进来,身上还带着雨气,月白锦袍的下摆沾了点泥星子,像是刚在园子里跑过。上官贵妃嗔怪地瞪他一眼,语气里却满是宠溺:“又去哪野了?刚给你做的新袍子,就弄成这样。”
“母妃别恼。”元止墨笑着凑过去,从袖中摸出支沾着露水的秋海棠,小心翼翼地簪在贵妃鬓边,“方才在园子里见这花开得好,想着母妃定然喜欢。”
上官贵妃被逗笑了,拍开他的手:“就你嘴甜。快见过镇国公夫人和仇小姐。”
元止墨转向她们,目光落在仇若渝身上时,像被雨洗过的星辰,亮得惊人。他今日换了条玉带,上面嵌着颗鸽血红宝石,是上官贵妃生辰时圣上赏的,此刻正随着他的动作,在烛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仇小姐今日来得早。”
“殿下客气了。”仇若渝屈膝行礼,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他腰间的玉佩——那玉佩上的蔷薇纹,刀法细腻,和她那枚暖玉棋子上的,竟是同一种刻法,想必出自同一工匠之手。
宴席开得热闹,上官贵妃显然是精心布置过的。桌上的菜式多是镇国公府爱吃的:水晶虾饺里的虾肉剁得极细,是仇若渝幼时喜欢的口感;清蒸鲈鱼去了细刺,浇的汤汁带着淡淡的陈皮香,最是养胃;连仇若渝素日里喝的冰糖雪梨羹,都用银盅温着,旁边还摆着一小碟川贝粉,是太医院特制的,比外面买的细腻三分。
“尝尝这个。”元止墨不知何时坐到了她对面,推过来一碟杏仁酥,瓷碟是月白釉的,上面描着圈浅蓝的花纹。“母妃说这是御膳房新做的,加了润肺的杏仁霜,你试试合不合口味。”
仇若渝捏起一块,入口即化,甜香里带着淡淡的杏仁味,不腻人。抬眼时,正撞上他的目光,他眼里的笑意像揉碎的星光,坦然而明亮——那是被宠爱多年才有的底气,不必藏着掖着,喜欢什么,在意什么,都大大方方摆在脸上。
“多谢殿下。”她轻声道,指尖沾了点酥饼的碎屑。
“谢我做什么?”元止墨挑眉,耳后的朱砂痣在烛火下红得像颗樱桃,“要谢就谢我母妃,是她盯着御厨做了一早上呢。她说,镇国公府的小姐身子弱,得吃些软和的。”
上官贵妃在主位上听得清楚,笑着对镇国公夫人道:“你看这两个孩子,倒像是认识了多年的样子。止墨自小性子野,同龄的姑娘们都怕他,难得有个能静下心来跟他对弈的,若渝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
镇国公夫人笑着应和,眼角的余光却落在仇若渝微白的脸上,带着几分考量。她知道,圣上属意元止墨为储,镇国公手握兵权,若两家能结亲,自然是强强联合。可若渝这身子……她轻轻叹了口气,端起茶杯掩饰住眼底的忧虑。
酒过三巡,雨渐渐停了。上官贵妃提议去偏厅下棋,众人都知三皇子棋艺好,纷纷跟着去看,连几位老臣都捋着胡须,一脸期待。偏厅里很快摆开了棋盘,正是元止墨前几日送来的那套檀木棋盘,暗纹蔷薇在烛火下若隐若现,落子果然无声,只余棋子碰撞的轻响,像雨打芭蕉,清越动听。
“今日换个玩法?”元止墨执起黑子,指尖在棋盘上敲了敲,发出“笃笃”的轻响。“谁输了,要答应对方一件事。”
仇若渝捏着白子的手微顿,睫毛轻轻颤动:“殿下想赌什么?”
“若我输了,”元止墨笑眼弯弯,像个得了趣的孩子,“就把我母妃新得的那套古琴送给你——听说你近日在学琴。”
众人都惊了。那套古琴是西域进贡的梧桐木所制,琴身泛着琥珀色的光,先帝曾说“可抵半座城池”,上官贵妃宝贝得紧,平日里连元止墨都碰不得,只允许他隔着锦布看一眼。
仇若渝却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羽毛:“臣女不敢。”
“那你想赌什么?”元止墨追问,目光灼灼,带着股不依不饶的认真。
仇若渝沉吟片刻,指尖捻着枚白子,轻轻放在棋盘边缘:“若臣女输了,就……为殿下抚一曲吧。”
这赌注轻得像羽毛,却让元止墨眼里的光更亮了。他连连点头:“好,就这么定了。”
落子声在安静的偏厅里格外清晰。元止墨的棋路比上次更显从容,时而急攻,如惊涛拍岸;时而迂回,似溪水绕石,像是在逗弄对手,又像是在小心翼翼地试探。仇若渝却稳得很,白子如绵密的雨丝,看似柔弱,却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慢慢收紧,将黑子的去路一点点堵死。
观战的人渐渐看明白了——三皇子分明是在让着她。有几步棋明明可以绝杀,他却故意绕开,甚至还“不小心”碰掉了自己的一颗黑子,笑着说“手滑了”,惹得上官贵妃在一旁笑骂:“多大的人了,还耍赖。”
上官贵妃看得有趣,对身边的侍女低语:“你看这孩子,小时候跟他父皇下棋,输了能哭半宿,如今倒学会让着人了。”侍女笑着点头,目光在仇若渝身上转了转,带着几分了然。
仇若渝自然也察觉了。她抬眼看向元止墨,见他正低头研究棋局,耳后的朱砂痣在烛火下红得像颗小果子,忽然落下一子,直逼他的黑子命脉,毫不留情。
元止墨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是更深的笑意,像孩童发现了新奇的玩具:“你这是……不想让我了?”
“棋道无让。”仇若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韧劲,“殿下若再放水,臣女便不下了。”
“好,好。”元止墨笑着举手投降,指尖在棋盘上敲了敲,“依你便是。”
接下来的棋局陡然变得激烈。黑子如奔涌的江河,气势汹汹;白子似坚韧的堤坝,寸步不让。你来我往间,竟杀得难解难分。烛火摇曳,映在两人专注的脸上,一个眼神清亮,带着被宠坏的坦荡;一个眸光沉静,藏着病弱身躯里的执拗,却奇异地和谐,像一幅浑然天成的画。
仇若渝的额角渐渐沁出薄汗,郁灵赶紧递上帕子,她却摆摆手,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棋盘。她知道,元止墨的棋艺远在她之上,方才的退让,不过是顾及她的身子。可她偏不要这“顾及”,她要的是堂堂正正的较量,哪怕输,也要输得明白。
元止墨看着她苍白脸上的倔强,心里忽然一动。他自小在蜜罐里长大,身边的人不是阿谀奉承,就是小心翼翼,从未有人像她这样,明明弱不禁风,却偏要竖起满身的刺,不肯接受半分怜悯。这股子执拗,像极了冬日里破冰而出的梅,让他觉得新鲜,又觉得心疼。
最后一子落下时,连上官贵妃都屏住了呼吸。
棋盘上,黑白子犬牙交错,竟是罕见的和棋。
元止墨看着棋盘,忽然大笑起来,声音朗朗,震得烛火都晃了晃:“好!好一个‘棋逢对手’!”
仇若渝也松了口气,指尖微微发颤——这局棋耗了她太多心神,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郁灵赶紧扶着她的胳膊,低声道:“小姐,要不要歇歇?”
“我没事。”仇若渝摇摇头,目光落在元止墨脸上。
“既是和棋,”元止墨忽然凑近,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带着淡淡的蔷薇香,“那我们就各欠对方一件事,如何?”
仇若渝的脸颊瞬间红透,像染上了胭脂,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细若蚊蚋。
宴席散时,夜色已深。雨后的空气带着草木的清香,月光从云缝里钻出来,洒在青石板路上,泛着银白的光。镇国公府的马车停在宫门外,车帘上绣的玉兰花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仇若渝刚要上车,就见元止墨提着盏灯笼追了出来,灯笼的光晕在地上投下两人的影子,紧紧挨着,像一对相依的蝶。
“这个给你。”他递来个小巧的锦袋,丝绦是天青色的,上面绣着朵小小的玉兰花。“是我母妃用南海珍珠磨的,据说戴着安神,你夜里总睡不好……”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停住,耳根微微泛红,像是意识到失言——他怎会知道她夜里睡不好?
仇若渝也愣住了。那日郁灵确实跟送汤婆子的内侍提过一句“小姐夜里易醒,总说心口闷”,没想到竟传到了他耳中。原来,他看似大大咧咧,心思却这般细腻。
“多谢殿下费心。”她接过锦袋,指尖不经意间触到他的,温热的触感让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了手。
元止墨挠了挠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耳后的朱砂痣在月光下格外显眼:“那……改日我再请你下棋?”
“好。”仇若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从未有过的柔软。
马车缓缓驶动,仇若渝撩开窗帘,见元止墨还站在宫门口,手里的灯笼在夜色里晃出温暖的光,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郁灵在一旁笑道:“小姐,您看三皇子那样子,怕是站到天亮都舍不得走呢。”
仇若渝没说话,只是将那袋珍珠紧紧攥在手心。珍珠的凉滑混着他指尖的温度,竟奇异地让人安心。她想起方才偏厅里,他凑近时眼里的认真,想起上官贵妃笑着说“止墨这孩子,认准了的人,就不会放手”,心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烘烘的,连多年的心悸都似乎减轻了些。
或许,这场始于棋局的缘分,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长出了细密的根,缠绕着,蔓延着,不肯再分开。
而这场致谢宴,谢的是边关的胜利,谢的是秋日的安宁,或许,还悄悄谢了这冥冥之中,让他们一次次靠近的天意。
马车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留下两道浅浅的水痕,像未写完的诗,藏着说不尽的温柔。仇若渝靠在车壁上,打开那个天青色的锦袋,里面的珍珠圆润光洁,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她挑出一颗最大的,放在手心,轻轻摩挲着,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郁灵看着她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悄悄放下了车帘。有些心事,是该让小姐自己慢慢品味的。
宫墙内,元止墨提着灯笼站了许久,直到马车的影子消失在街角,才转身往回走。路过上官贵妃的寝殿时,就见母亲正站在廊下等他,手里还拿着件披风。
“傻站着做什么?”上官贵妃将披风披在他身上,指尖点了点他的额头,“我方才看你跟若渝说话时,眼睛都直了,当心被你父皇看见,又要说你不务正业。”
元止墨笑着抱住母亲的胳膊,像个孩子似的撒娇:“母妃,我觉得仇小姐很好。”
“哦?哪里好?”上官贵妃挑眉,眼里满是笑意。
“她下棋好,人也……很好。”元止墨挠挠头,一时竟想不出合适的词,只觉得心里满满的,像揣了颗糖,“我对她到底是什么情感,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上官贵妃被他直白的话逗笑了,拍了拍他的手:“傻孩子,你……哈哈你早晚能明白这份情的”不过……若渝这孩子,确实是个好姑娘,我喜欢的很。”她抬头望向镇国公府马车消失的方向,月光洒在她脸上,带着几分期许,“慢慢来,总有机会的。”
元止墨重重地点头,耳后的朱砂痣在月光下亮得像颗小太阳。他知道,母亲向来疼他,只要是他想要的,总会想办法帮他得到。而仇若渝,这个像春日海棠一样清瘦,却像冬日寒梅一样坚韧的姑娘,他要定了。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的更鼓声,咚——咚——咚——,一共三下,已是三更天了。元止墨握紧手里的灯笼,转身跟着母亲往寝殿走去,脚步轻快,像踩在云端。他已经开始盘算,下次该找什么由头,请仇小姐来下棋了。或许,可以说宫里的桂花开了,请她来赏桂?或者,就说自己新得了一副好棋,非她不可对弈?
他想着想着,忍不住笑了起来,灯笼的光晕在地上晃出欢快的影子,像一首无声的歌,唱着少年心事,和那刚刚萌芽的,名为“喜欢”的情愫。
而镇国公府的马车上,仇若渝将那颗珍珠小心翼翼地放回锦袋,贴身藏好。她望着窗外掠过的树影,忽然觉得,这漫长的秋夜,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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