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蓝身影入西院
镇国公府的西跨院,总像是被时光滤过了一般,静得能听见雪落在梅枝上的轻响。仇若渝坐在临窗的梨花木桌前,指尖捻着一枚刚晒干的陈皮,正低头核对难民安置的最后一本账册。账册上的字迹是她亲手写的,小楷工整,连数字都排列得齐齐整整,记着“棉衣三百二十件,余十二件”“糙米五百石,已分拨完毕”的字样,墨迹透着股沉静的暖意。
“吱呀——”
木门被轻轻推开,却带着股子藏不住的活气,像平静的湖面投进了一颗石子。仇若渝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只嘴角弯了弯,继续在账册上批注。
“若渝,我的‘火眼金睛’可是瞧见你这儿的灯亮了好几天了。”
声音像浸了蜜的银铃,脆生生的,却不刺耳。仇若渝抬头时,正见琉璃桦站在门口,身上那件浅蓝撒花的素绸袄裙衬得她肤色胜雪,领口滚着的银线在晨光里闪着细润的光。她没像寻常大家闺秀那样迈着细碎的步子,而是轻轻一提裙摆,几步就走到了桌前,斗篷上的流苏扫过地面,带起一阵极轻的风。
“刚把城西那户姓王的人家安顿好,”仇若渝放下笔,指了指账册上的批注,“他们家小女儿阿妞总咳嗽,我让药铺给配了些润肺的膏子,张嬷嬷说昨儿吃了一次,夜里就没咳醒。”
琉璃桦凑近看账册,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面,眼睫长长的,像两把小扇子。她忽然指着“余十二件棉衣”那行字,眼睛亮了亮:“这十二件棉衣,咱们带去江南好不好?我听漕帮的人说,运河沿岸有些流民,天儿冷得很,正好能用上。”
仇若渝愣了愣,随即笑了:“你倒想得周到。”
“那是自然。”琉璃桦扬起下巴,露出点小得意,随即又从袖袋里摸出个青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两块梅花糕,糖霜裹着豆沙,还冒着丝丝热气,“城南‘闻香楼’的,今早刚出炉的,我让小厮骑着我那匹‘踏雪’去买的,你尝尝,比上次的多放了桂花。”
她说着,自己先拿起一块,却没急着吃,而是用指尖轻轻刮了点糖霜,抿了抿,眼睛弯成了月牙:“嗯,甜度正好,不会腻着你。”
仇若渝接过另一块,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口。她知道琉璃桦的心思——自己这几日忙得胃口不好,偏爱吃点甜的,又怕太腻,这梅花糕的甜度,定是她特意叮嘱过的。
“对了,”琉璃桦咽下嘴里的糕,忽然凑近仇若渝,声音压得低低的,像说什么天大的秘密,“我托人弄到了去江南的船票,两艘画舫,咱们各住一间,舱房里有暖炉,还有小厨房,能自己炖冰糖雪梨。”
她没等仇若渝说话,就从腰间解下一个锦囊,倒出两张素笺,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行程:“你看,后天卯时开船,先走运河到扬州,再转去苏州,正好赶上留园的绿萼梅盛开。我查过黄历了,那天是‘宜出行’,风向也顺。”
仇若渝看着素笺上的字迹,心里不是不动。她自小听母亲薛钰说江南,说那里的春天“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说秦淮河的画舫上有姑娘弹琵琶,声音软得能掐出水来。只是……
“我爹娘那边,怕是不放心。”她轻声道。
琉璃桦却胸有成竹地摆摆手:“放心,我都安排好了。”她从锦囊里又抽出一张纸,是太医院李太医的亲笔信,说“江南温湿地气,宜于静养,对肺弱之人最是有益”,下面还列了一串适合在江南食用的药膳方子,“我昨儿去给李太医送了些人参,他听说你想去江南,主动写的这封信,说拿给薛伯母看,保管没问题。”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还跟我娘说了,就说薛伯母让你带我去江南学刺绣,说苏州的苏绣天下第一,我娘一听就乐了,说‘让琉璃桦去学学规矩也好’。”
仇若渝被她逗笑了:“你倒会编。”
“这不是编,是‘两全其美’。”琉璃桦得意地晃晃脑袋,忽然拉起仇若渝的手,往内屋走,“走,我给你带了件好东西。”
内屋的衣柜前,琉璃桦打开自己带来的包袱,里面是件水蓝色的软缎披风,边缘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针脚匀得像尺子量过的。“你看,这披风的里子是驼绒的,轻便又暖和,跟你常穿的那件月白袄裙正好配。”她拿起披风往仇若渝身上比了比,“到了江南,咱们披着同款披风去逛园林,别人定以为是双生花呢。”
正说着,院外传来丫鬟的声音:“小姐,夫人请您去正厅。”
琉璃桦眼睛一亮,推了推仇若渝:“定是薛伯母找你了,我跟你一起去,保管三言两语就把事儿定了。”
她走在前面,浅蓝色的身影在回廊的阴影里像一抹流动的光,脚步轻快却不慌乱。路过假山时,她忽然回头,冲仇若渝眨了眨眼,从袖袋里摸出个小巧的银哨子:“这个你拿着,是我哥哥给的,说吹一声,三里地外的护卫都能听见。咱们路上若是遇着什么事,你就吹这个,我立马就到。”
仇若渝捏着那枚冰凉的银哨子,看着琉璃桦的背影,忽然觉得,这趟江南之行,怕是想推都推不掉了。而这样被人细心妥帖地安排着,心里竟生出几分从未有过的期待。
巧舌如簧见伯母
正厅里暖意融融,薛玉正坐在紫檀木椅上,手里捧着本《女诫》,却没怎么看,目光落在窗外的梅树上,像是在琢磨着什么。听见脚步声,她抬头,看见仇若渝和琉璃桦并肩走进来,一个月白素雅,一个水蓝灵动,倒真像两枝刚抽芽的春枝。
“伯母安好。”琉璃桦先福了福身,动作标准,却带着股子活泼气,不像别的姑娘那样死板。
薛钰笑着点头:“来了?刚让厨房炖了银耳羹,快坐下暖暖身子。”她目光落在仇若渝脸上,见女儿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心疼地皱了皱眉,“难民的事都忙完了?”
“都妥当了,娘。”仇若渝挨着薛钰坐下,把账册递过去,“张嬷嬷说,孩子们都住上了暖炕,粥棚的粮食也够吃到开春。”
薛钰翻了两页账册,指尖划过“阿妞润肺膏”那行字,眼里闪过一丝欣慰:“难为你想得这么细。只是这几日没睡好,瞧着脸都瘦了。”
“可不是嘛!”琉璃桦接过话头,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心疼,“若渝前儿还跟我说,夜里总梦见那些没棉衣穿的孩子,醒了就再也睡不着,非得起来核账册才安心。我听着都替她累得慌。”
她这话半真半假,却句句说到薛钰心坎里。薛玉叹了口气,放下账册:“这孩子,就是心太重。”
琉璃桦见时机到了,从袖中取出李太医的信,双手奉上:“伯母,这是李太医给若渝开的‘方子’。他说若渝这阵子耗了心神,得去个温润的地方养养,江南就最好,说那里的水汽能润肺,吃的也清淡,比在京城里闷着强。”
薛钰接过信,细细看着,眉头渐渐舒展。她原就心疼女儿辛苦,也想着让她出去散散心,只是总担心路途颠簸。李太医是宫里的老人,医术精湛,他都这么说,倒让她放了大半的心。
“江南是个好地方,”薛钰放下信,看向琉璃桦,“只是路途遥远,你们两个小姑娘家……”
“伯母放心!”琉璃桦立马接话,语气斩钉截铁,“我让我哥哥派了四个护卫,都是跟着他上过战场的,功夫好得很,夜里轮流守着船,保证万无一失。船上的舱房我也瞧过了,铺着三层毡子,还有暖炉,比家里的床还舒服。”
她掰着手指头数:“咱们带的药材,我都让药房按日子分包好了,早中晚各一包,用温水冲了就能喝,不用熬。吃的也清淡,我让厨子跟着去,专门给若渝做药膳,都是李太医方子上写的,什么莲子百合粥、银耳炖雪梨,保管养人。”
薛钰被她这副条理清晰的样子逗笑了:“你倒把什么都想到了。”
“那是自然!”琉璃桦凑近薛钰,拉着她的袖子轻轻晃了晃,像只撒娇的小猫,“我跟若渝从小一起长大,她就跟我亲妹妹似的,我哪能让她受委屈?再说了,我娘也说了,让我跟若渝学学规矩,说苏州的大家闺秀最是知书达理,我去了正好学学,省得我娘总说我像只野猴子。”
这话既捧了薛钰,又抬了仇若渝,还顺带说了自己的“不足”,听得薛钰心里熨帖。她看着琉璃桦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想起这孩子小时候,总爱跟在仇若渝身后,仇若渝被别的孩子欺负了,她第一个冲上去理论,哪怕自己打不过,也绝不认输。这么多年过去,性子还是这么护短,却又多了几分机灵。
“行吧,”薛钰终于松了口,目光转向仇若渝,语气温和,“既然你想去,就去走走。只是记住,每日的药不能断,夜里睡觉盖好被子,遇着天气不好就别出门。”
她转头对琉璃桦说:“若渝身子弱,路上就得劳烦你多照看了。”
“伯母放心!”琉璃桦拍着胸脯保证,“我定把若渝照顾得妥妥帖帖,回来时保准胖三斤!”
薛钰被她逗笑了,起身道:“我让周嬷嬷去备些东西,你们后天动身,正好赶上顺风。”
走出正厅,琉璃桦偷偷冲仇若渝比了个“胜利”的手势,眼里的得意藏都藏不住。仇若渝看着她这副模样,忽然觉得,有这么个又活泼又聪明的朋友,倒真是件幸事。
暗流涌动备行装
回到西跨院,琉璃桦立马拉着仇若渝盘点行装。她带来的包袱里,除了那件水蓝披风,还有好几件衣裳,件件都透着心思——浅粉的袄裙配白色绒边,适合在梅树下做画像;月白的长衫绣着暗纹,坐船时穿既舒服又雅致;还有件石榴红的斗篷,说是万一遇着下雪,穿上既亮眼又暖和。
“你带这么多衣裳,船装得下吗?”仇若渝看着堆成小山的包袱,忍不住笑。
“放心,我早跟船家说好了,他们有专门放行李的舱房,宽敞着呢。”琉璃桦拿起那件浅粉袄裙,往仇若渝身上比,“你看这件,衬得你脸都红扑扑的,到了苏州,咱们去拙政园的梅林里作一副画像定会好看。”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包袱底翻出个小匣子,打开来,里面是几样小巧的首饰——银质的梅花簪,珍珠的耳坠,还有个翡翠的镯子,水头足得很。“这些都是我挑的,不张扬,配你的衣裳正好。”她拿起梅花簪,轻轻插在仇若渝鬓边,“你瞧,多合适。”
仇若渝对着镜子照了照,那支梅花簪小巧精致,衬得她原本苍白的脸颊多了几分气色。她正想说什么,就见琉璃桦忽然压低声音:“对了,我让护卫去查了,这趟船还有几户人家,都是去江南做生意的,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不过……”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严肃:“有个姓赵的御史,也在这艘船上,听说他是去江南查案子的。我哥说,这种官场上的人,咱们少打交道,省得惹麻烦。”
仇若渝点点头:“我知道了。”
正说着,周嬷嬷带着几个丫鬟进来了,手里捧着好几个箱子。“夫人让把这些给姑娘带上,”周嬷嬷打开第一个箱子,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棉被,“这是新弹的棉絮,比家里的还软和。”
第二个箱子里是药材,分门别类地放着,每个药瓶上都贴着标签,写着“晨起服”“睡前服”。第三个箱子里是些零嘴,桂花糕、杏仁酥、冰糖葫芦,都是仇若渝爱吃的。
“夫人说,路上嘴馋了就吃点,别委屈了自己。”周嬷嬷笑着说,又递给仇若渝一个暖手炉,“这是夫人特意让人做的,里面放了香料,既能暖手,又能安神。”
仇若渝摸着那温热的暖手炉,心里暖融融的。她知道,母亲嘴上不说,心里却把什么都想到了。
琉璃桦看着这些箱子,眼睛转了转,对周嬷嬷说:“嬷嬷,那十二件棉衣,能不能也装上?我想着路上若是遇着流民,正好能用上。”
周嬷嬷愣了愣,随即笑道:“姑娘心善,夫人知道了定会高兴。我这就去让人装。”
等周嬷嬷走了,琉璃桦凑近仇若渝,小声说:“我总觉得,这趟江南之行不会那么简单。那个赵御史,我哥说他名声不太好,总爱抓别人的小辫子。咱们路上还是小心些,少说话,多做事。”
仇若渝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个平日里嘻嘻哈哈的朋友,心里其实装着不少事。她点了点头:“我听你的。”
夕阳西下时,行装总算盘点完毕。琉璃桦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累死我了,今晚我就在你这儿歇着吧,咱们还能说说话。”
仇若渝笑着点头:“好啊,我让丫鬟铺张软榻。”
夜里,两人躺在一张床上,盖着同一条被子。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洒在地上像一层银霜。
“若渝,”琉璃桦忽然开口,声音轻轻的,“你说江南的月亮,会不会比京城的圆?”
仇若渝望着窗外的月亮,轻声道:“不知道,但我想,应该会很温柔。”
“嗯,”琉璃桦往仇若渝身边凑了凑,“等咱们到了江南,就找个画舫,夜里躺在船上看月亮,听船娘唱吴歌,肯定很舒服。”
仇若渝没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她能感觉到身边琉璃桦的呼吸渐渐均匀,想来是累坏了。她望着天花板,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这趟江南之行,像是一场早就注定的旅程,有期待,有忐忑,还有身边这个朋友带来的、满满的安全感。
临行前夜的絮语
第二天一早,琉璃桦就被荣国公府的丫鬟叫回去了,说是她娘让她回去交代些“出门的规矩”。仇若渝独自坐在西跨院,看着那些打包好的箱子,心里忽然有些空落落的。
她走到窗边,看着那盆腊梅,忽然想起小时候,琉璃桦为了给她摘一枝开得最盛的梅花,差点从假山上摔下来。当时琉璃桦的手被划破了,却举着那枝梅花,笑得一脸灿烂:“若渝,你看,这枝最好看。”
正想着,周嬷嬷进来了,手里捧着个紫檀木盒子:“姑娘,这是先生让给您的。”
仇若渝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本线装书,封面上写着《江南风物志》,是父亲仇峰的笔迹。她翻开第一页,里面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江南多水,坐船时莫要贪看风景,小心晕船。遇事莫慌,让护卫去办。”
字迹苍劲有力,却透着一股笨拙的关心。仇若渝捏着那张纸条,眼眶忽然有些发热。她知道父亲素来严厉,却总在这些细枝末节处,藏着不为人知的疼惜。
“姑娘,荣国公府派人来说,让您傍晚过去用晚饭,说是践行。”周嬷嬷又说。
仇若渝点点头:“知道了。”
傍晚时分,仇若渝带着丫鬟去了荣国公府。荣国公府比镇国公府热闹些,一进门就听见琉璃桦的笑声,从正厅里传出来,像一串银铃。
“若渝来了!”琉璃桦从屋里跑出来,拉着她的手往里走,“我娘做了你爱吃的松鼠鳜鱼,快进来。”
正厅里,荣国公和荣国公夫人正坐着说话。荣国公夫人是个和气的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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