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余音

玉心在井水上浮着，像一片被月光浸白的云。

陈默蹲在井边，指尖悬在半空，不敢碰它。那颗玉心的跳动很轻，像初生婴儿的脉搏，每跳一下，周围的空气就泛起一层淡淡的光晕，把残留的黑发灰烬染成金粉。井底的黑泥已经彻底褪尽，露出青灰色的井壁，壁上刻着细密的纹路，不再是扭曲的符咒，倒像某种古老的图腾，在光晕里慢慢舒展。

“这是……她的？”守井人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爬过来时，膝盖在碎砖上拖出长长的血痕，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当年她把头发编成绳，系在玉佩上……说这样就能记住回家的路。”

陈默看向他手里攥着的粗布碎片，那几根银发在光晕里闪着柔和的光，果然和玉心的光泽隐隐呼应。他忽然明白，女人指甲缝里的粗布不是守井人的，是她自己的——或许是当年系玉佩的绳子断了，只留下这点碎片，藏在指甲缝里，藏了几十年。

“爷爷为什么不直接毁掉血玉？”陈默的声音有点发哑。既然三块碎片能组成符号，既然知道血珠是命门，当年爷爷为什么要绕这么大的弯，把玉佩碎成三块，让守井人和女人困在井边这么久？

守井人抹了把脸，指缝里的血混着泪，在脸上画出扭曲的痕：“因为血玉里裹着她的魂啊。”他指着玉心中间的血珠，“那不是怨念，是她的命。当年她为了救我，把半条命融进了玉佩，你爷爷要是直接砸了血玉，她就彻底没了。”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原来爷爷的“救赎”不是毁掉血玉，是要剥离里面的怨念，留下女人的魂魄。他碎玉佩、制玉镯、刻石板，不是为了控制，是为了搭建一个容器，让守井人能用半生的守护，慢慢净化血玉里的戾气，最后再由陈家后人——也就是他，用铜镜碎片完成最后一步。

“你爷爷说，陈家欠她的，得由陈家的人还。”守井人望着玉心，眼神温柔得像在看一个熟睡的人，“他临走前找过我，说碎片会认主，说总有一天，会有个带铜镜碎片的年轻人来这里……原来就是你。”

井里的歌声还在继续，调子很古老，听不清词，却让人心里发暖。陈默低头看着玉心，它的跳动越来越缓，像呼吸渐渐平稳，中间的血珠慢慢变淡，最后化作一道红雾，融进雪白的玉里，再也分不清彼此。

“她要走了。”守井人轻轻说，他伸出手，像是想碰又不敢碰，“魂归处，无牵挂……她终于能离开了。”

玉心的光晕突然变得极亮，陈默下意识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玉心已经浮到了井口。它在半空转了两圈，像是在告别，然后缓缓落下，落在守井人摊开的掌心里。接触到他掌心的瞬间，玉心化作一道白光，钻进他的胸口，消失了。

守井人愣住了，随即露出解脱的笑，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那里的伤口正在愈合，粗布褂子下，似乎有微光在缓缓流动。

“她说……不怪我了。”他喃喃自语，眼泪掉在地上，砸在陈默之前滴下的血珠旁，两滴水珠慢慢融在一起，渗进泥土里，再也分不清。

井里的歌声停了。陈默探头往下看，井底的图腾已经完全舒展开，像朵盛开的花，花瓣中间渗出清澈的泉水，正一点点填满枯井。那些细小的白骨被泉水漫过，竟化作点点荧光，顺着水流往上飘，像一群终于得以安息的魂灵。

“这口井……”陈默的声音有点发颤。

“是她的家。”守井人站起身，他的腿好像不疼了，走路时虽然还有点瘸，却稳稳当当，“当年她就是在这里被你爷爷找到的，也是在这里……等了我一辈子。”

陈默捡起地上的青石板碎片，上面的符号已经淡得看不见了，只剩下普通的青石纹理。他又摸了摸口袋里的铜镜碎片，它也失去了之前的光泽，变得像块普通的碎镜子，只有掌心的伤口还在隐隐发烫，那个朱砂印记，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一切都结束了。玉佩的碎片完成了使命，守井人解了执念，女人的魂魄得以安息，连井里的怨念都化作了清泉。陈默看着重新充盈的井水，水面倒映着天光，干净得能看见水底的图腾，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一场做了很久的梦，终于醒了。

“你要走了吗？”守井人问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布包，“这是你爷爷留在我这儿的，说等事情了结，让我交给你。”

布包很旧，里面裹着一本线装的笔记本，纸页已经泛黄，封面上写着“陈家记事”四个字，是爷爷的笔迹。陈默翻开第一页，上面画着简单的地图，标记着这口井的位置，旁边写着一行小字：“玉归原主，债清。”

他忽然想起姑姑说的，爷爷去世时手里攥着的不是头发，是玉。或许那不是玉，是这本笔记本，是他终于能放下所有牵挂的证明。

井边的黑发已经彻底消失了，青砖缝里冒出细小的绿芽，在微风里轻轻晃。陈默把笔记本放进包里，转身时，看到守井人正坐在井边，用手掬起泉水洗脸，他的头发不知何时变得花白，脸上的皱纹却舒展开来，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你不跟我走吗？”陈默问。外面的世界很大，守井人守了一辈子井，总该去看看。

守井人笑着摇了摇头，指了指井底的图腾：“我答应过她，要陪她守着家。”他掬起的泉水里，映着两个模糊的影子，像他和那个女人，正并肩坐在井底的花图腾上，“你走吧，路上小心。”

陈默最后看了一眼那口井，泉水已经漫到井口，清澈得像块巨大的蓝宝石，阳光落进去，碎成无数片星光。他转身往巷口走，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这里的安宁。

走出巷子时，他回头望了一眼，守井人还坐在井边，背影在夕阳里被拉得很长，和井台、和慢慢升起的炊烟融在一起，像幅终于画完的画。

口袋里的铜镜碎片突然轻轻动了一下，陈默掏出来一看，碎片边缘竟映出一点白光，像玉心最后的光泽。他握紧碎片，加快了脚步。

爷爷的笔记本里，或许还有更多故事。比如守井人和女人年轻时的模样，比如爷爷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比如陈家的“债”，是不是真的清了。

风从巷口吹过来，带着泉水的清甜，陈默深吸一口气，觉得胸口的闷堵终于散开了。他不知道前路还有什么，但至少此刻，阳光落在身上，很暖，像被谁轻轻拍了拍背，说：“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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