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忘我影
超小超大

第一章

前殿的喧嚣,隔着重重朱墙,仍旧像涨潮的海水般涌来。琉璃盏碰撞的脆响,丝竹管弦纠缠的嗡鸣,群臣谄媚的祝祷,还有父皇那穿透一切、昭示无上权威的大笑——所有声音都带着暖阁里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椒兰暖香,黏稠地附着在每一寸空气里。

父亲林靖于,今夜当之无愧的主角,我的父亲,被那些人围在中央。金线绣着狻猊的紫袍,衬得他高大的身形愈发威仪,可那威仪之下,我看得分明,是他眉宇间那丝极力掩饰的疲惫,如同刀锋久战后的钝痕。那些堆叠的、谄媚的、试探的、甚至藏着毒刺的笑脸,潮水般涌向他,又被他沉稳如磐石的气度不动声色地挡开、化解。他像一座孤岛,在浮华而险恶的浪涛中矗立。

我心头蓦地涌起一阵烦躁,这金碧辉煌的牢笼,这虚情假意的应酬,这令人作呕的勾心斗角……它们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啃噬着我的耐心。身上的新制锦袍,针脚细密,绣着祥云瑞兽,此刻却像一张烫金的网,勒得我透不过气。腰间束着的玉带,缀着繁复的璎珞,每一颗温润的玉珠都在烛火下闪耀着富贵的光泽,也闪耀着无形的枷锁。

够了。我趁着又一波臣子涌上前向父亲敬酒的间隙,悄无声息地从热闹的旋涡里滑脱出来,像一条急于逃离浅滩的鱼,贴着冰冷光滑的廊柱,迅速闪入殿侧幽深的回廊。身后鼎沸的人声和暖阁里熏人的香气瞬间被隔绝,只余下穿廊而过的寒风,带着雪粒的清冽,刀子般刮过脸颊,反而让我混沌的头脑骤然一清。

我认得这路,或者说,认得这皇宫里所有通往寂静角落的路。绕过几处悬挂着彩绸宫灯的亭阁,避开几队巡弋而过、甲胄铿锵的禁卫,冰冷的空气越发刺骨,脚下的青砖也显出一种无人打理的黯淡。眼前,一道明显矮于别处、也陈旧许多的宫墙横亘在前,墙头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在宫城各处升腾的烟花映照下,泛着寂寥的蓝白微光。墙内几株枯瘦的老梅枝丫虬结,在寒风中簌簌发抖。这里便是皇宫最偏僻的角落,一座被遗忘的冷宫。

攀上这道墙,对从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的我来说,不比翻个马背更难。我抓住墙头冰冷的琉璃瓦,用力一撑,身体便轻盈地翻了上去,骑坐在那粗糙冰冷的墙脊上。视野豁然开朗,头顶是不断炸裂、绚烂夺目的烟花,将整个禁宫映照得亮如白昼,连墙内那片荒芜的庭院也铺上了一层流动的、变幻的彩色光晕。

就在那片光影迷离的雪地中央,突兀地立着一个身影。

那人披着一件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青色旧裘,身形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卷走。他微微仰着头,望着天幕上盛放又寂灭的烟火。雪光与彩光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极其清晰的轮廓——鼻梁挺直如削,下颌线条收束得干净利落,薄唇紧抿,透着一股与这喧嚣节日格格不入的冷峭。那是一种剥离了所有暖意的美,像月光下最冷冽的冰晶,比这铺天盖地的雪色还要清冷三分。

他手中握着一支短小的物件,凑在唇边。起初,我以为只是看花了眼,直到一缕极细、极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呜咽声,穿透烟花爆裂的余响,颤巍巍地飘了过来。那声音不成调,断断续续,如同受伤幼兽在寒夜里无助的悲鸣,又像某种古老的、被遗忘的祭歌碎片,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固执地盘旋在这小小的院落里。原来是一支磨得光润的骨笛。

我看得有些出神,身下的琉璃瓦却在这时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细微脆响。声音很小,几乎被淹没在烟花声里。

但雪地里的身影猛地一僵。笛声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斩断。他倏然回头。

目光,瞬间撞上。

烟花恰好在他身后轰然绽放,赤金与靛蓝的光芒交织着迸射开来,映亮了他整张脸。那是一张极其年轻、却又极其苍白的脸。漆黑的眉,漆黑的眼,睫毛浓密而长,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那双眼睛,幽深得像沉在古井里的寒星,骤然间撞入我的视线,带着全然的陌生、猝不及防的警惕,以及一种被惊扰后本能竖起的尖锐锋芒。眼底深处,是比这深冬寒夜更浓重的墨色,没有一丝属于人间的暖意。

“谁?!”他的声音清冽,如同碎冰相击,在空旷的雪地上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质询。那眼神锐利得几乎能刺穿皮肉。

“林含霁。”我下意识地回答,身体已经先于思考做出反应,双手在墙头一按,整个人便轻盈地跃了下去,落在离他几步远的积雪上,发出沉闷的“噗”声。靴子深深陷进松软的雪里,冰冷的触感从脚底蔓延上来。我咧开嘴,露出一个自认爽朗、在军营里惯常用来招呼新兵的笑容,“林靖于大将军的儿子!今儿刚随我爹从北边打完匈奴回来,宫里正给我们摆庆功宴呢!”我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不谙世事的得意,试图用这身份和热闹的背景,冲淡眼前这凝滞的冷意。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那件华贵得刺目的锦袍上极快地扫过,掠过那些象征功勋与恩宠的纹饰,最后落在我脸上。那双墨玉般的眼眸里,没有我想象中的惊讶、恭维,甚至没有一丝波动。警惕非但没有消散,反而瞬间凝结成冰。那冰层之下,是毫不掩饰的厌烦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

他没有任何预兆地,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右手闪电般探入宽大的旧裘袖口。

一道冷光在他指间乍现。

那并非什么神兵利器,只是一柄寻常书案上用来裁纸的小刀,刀身细长,不过三寸,刀刃在远处烟花明灭的光线下,映出一点幽微而危险的寒芒。刀尖稳稳地指向我,与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一样,透着彻骨的凉意。

“滚出去。”他吐出三个字,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狠狠凿在除夕夜虚假的暖意上。握刀的手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那姿态,仿佛我是什么侵入他最后领地的、肮脏而危险的猛兽。

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骤然冻在脸上的面具。从小到大,顶着“大将军之子”的光环,何曾被人用刀尖指着,用如此冰冷、如此直接、如此饱含驱逐意味的话语对待过?一股混杂着惊愕、不服输和被冒犯的邪火,“腾”地一下从心底窜起,烧得脸颊发烫。那柄小小的裁纸刀非但没让我害怕,反而像投入干柴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我骨子里被压抑的野性和反叛。

“啧,”我歪了歪头,非但不退,反而向前逼近半步,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嘎吱的响声,眼睛紧紧锁住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这宫里还有不让小爷我待的地方?脾气够冲啊!”语气里故意带上几分轻佻的挑衅,试图刺破他那层冰封的外壳,“你哪位啊?躲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吹丧曲儿?给谁听呢?”

我的逼近显然彻底激怒了他。他握着刀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绷得发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都微微凸起。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冰层碎裂,翻涌起一种近乎狂暴的怒意和屈辱,仿佛我触碰到了某个禁忌的、鲜血淋漓的伤口。

“与你何干!”他厉声喝道,声音因激烈的情绪而微微拔高,却依旧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沙哑,像绷紧到极限的琴弦,“这里是禁地!擅闯者,死!”

话音未落,他竟不再废话,猛地转身,几步冲向那扇紧闭的、糊着陈旧窗纸的殿门,带着一股决绝的、要把我彻底隔绝在外的狠劲。

“喂!等等!”我下意识地抬脚想追,心头那股邪火和莫名被勾起的探究欲驱使着我。就在他伸手推门的刹那——

“嗤啦!”

一声细微却清晰的撕裂声响起。

是我的动作太急。方才翻墙时,腰间玉带一侧的璎珞,不知何时竟被粗糙的墙头琉璃瓦或某处凸起的木刺死死勾住、扯断了!断裂的丝线末端,还可怜兮兮地挂在墙头瓦缝里。而那一小串由数颗莹白玉珠和金丝缠绕成的璎珞流苏,此刻正晃晃悠悠,像一截被遗弃的、不合时宜的装饰品,孤零零地卡在了他正要推开的、那扇破旧殿门的一道细小窗缝之间!

玉珠在门缝里晃动,折射着远处烟花的彩光,一闪一闪,刺眼又可笑。

他推门的动作骤然停住,显然也看到了那串卡在门缝里的、属于我的“罪证”。他猛地回头,视线狠狠钉在那串璎珞上,又猛地钉回我脸上。那张苍白如雪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不再是纯粹的冰冷或愤怒,而是一种混杂着极度震惊、难以置信和被冒犯到底的、难以言喻的难堪。仿佛我这微不足道的闯入,连同这串碍眼的璎珞,是对他整个破败世界最恶毒的嘲弄和玷污。

“你……”他只吐出一个破碎的音节,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像濒临爆发的火山。

下一秒,他不再看我,也不再理会那串卡住的璎珞,双手猛地用力,将那扇沉重的、吱呀作响的旧木窗狠狠向内一推,试图强行关上!

“砰!”

一声闷响。

关得太急,太用力。那扇老旧的木窗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猛地合拢,窗棂坚硬的棱角,不偏不倚,正正撞在了我因惊愕而微微前倾、还未来得及完全退开的额角上!

剧痛!

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又像被钝器狠狠砸中。眼前瞬间金星乱冒,视野都模糊了一瞬。我闷哼一声,本能地抬手捂住了被撞疼的地方,指尖立刻触到一片迅速肿起的灼热和湿黏——皮肤肯定破了,温热的液体正从指缝间渗出。

“唔……”一声短促的、压抑的痛哼,并非出自我口。

是他!

那扇被他用力关上的窗,此刻死死地紧闭着,隔绝了内外。只有他那声极轻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闷哼,透过薄薄的旧窗纸,清晰地钻入我的耳中。

紧接着,他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隔着那层脆弱的屏障,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进这寂静的空气里:

“再不走……”那声音里的颤抖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只余下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凄厉的决绝,“我就喊侍卫了!”

死寂。

墙外遥远的喧闹,此刻仿佛隔着一个世界。只有寒风卷起雪粒,擦过枯枝和老墙,发出沙沙的呜咽。额角的痛感一跳一跳,鲜明地提醒着我刚才发生的一切。指腹下,那湿热的液体正慢慢冷却、凝固。

我缓缓放下捂着额头的手,指尖果然沾着一点刺目的猩红。低头,雪地上,几点细小的、如同红梅初绽般的血滴,正慢慢渗入冰冷的纯白之中。

我没有立刻离开。

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落回到那扇紧闭的、破旧的老窗上。窗纸昏黄,映不出里面人的身影,只有一片模糊的暗影。那串属于我的玉带璎珞,仍旧可笑又固执地卡在窗缝里,最末端的一颗玉珠,似乎沾上了我额角蹭过去的血,在远处烟花余烬的微光下,晕开一小片暗红。

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如同藤蔓般缠绕住心脏,缓缓收紧。不是愤怒,不是被冒犯的羞恼,甚至不是被撞破额头的疼痛。那感觉滚烫又冰冷,陌生又尖锐,带着铁锈般的腥气,狠狠刺穿了我方才还因宫宴而生的烦腻和逃离后的无聊。

我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一丝微咸的血腥味在舌尖蔓延开来。鬼使神差地,我上前一步,动作极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谨慎。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上那颗卡在窗缝里、沾染了暗红血渍的玉珠。温润的玉石此刻触手冰凉,那点血色却像烙铁般烫人。

指尖微一用力,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虔诚的专注,将那小小的一串璎珞,连同那颗染血的玉珠,轻轻从冰冷的窗缝中……抠了出来。

玉珠落入掌心,带着雪夜的寒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清淡的墨香——那是他袖间残留的气息?还是这冷宫旧殿里陈腐书籍的味道?我分不清。

远处,又一簇巨大的烟花腾空而起,在墨蓝天幕上轰然炸开,瞬间将这片荒僻的庭院照得亮如白昼,也将我掌中那颗染血的玉珠映得流光溢彩,那点暗红在璀璨的光芒下,竟显出几分妖异。

我猛地合拢手掌,将那点带着血腥气的冰凉和墨香,紧紧攥在滚烫的掌心。

那扇紧闭的窗后,一片死寂。仿佛刚才那场短暂而激烈的交锋,连同那声泄露了颤抖的闷哼,都只是我雪夜里的幻觉。

但我掌心里的东西,真实而滚烫。

嘴角,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一点点地、不受控制地向上扯开一个弧度。

这死气沉沉、令人窒息的皇宫里……终于,被我翻腾出一点活气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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