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夕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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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治疗

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正一寸寸漫过青石铺就的药堂天井。

图华将最后一味草药包进粗麻纸里,指腹碾过纸面上凸起的纹路,那是他亲手拓下的《青囊经》残卷。

“这服药需用晨露煎,子时服下。”他的声音混着药香漫开,像落在水面的月光。

“前两味是透骨草和千年健,能把淤积在经脉里的寒气逼出来,后三味是望月砂、夜明砂和石决明……”

西门独庭的指尖攥得发白,粗麻纸的边缘硌进掌心。

他望着图华枯瘦如竹节的手指在药包上打结,那结打得极巧,像只振翅欲飞的纸鸢。

浮云生站在他身侧,青布长衫的袖口沾着几星草屑,那双曾映过江南春水的眼睛此刻蒙着层白翳,仿佛落满了冬日的雪。

“多谢神医。”浮云生的声音里带着刚退去高热的沙哑,他微微侧过头,耳廓动了动,像是在捕捉药杵捣击石臼的余响。

西门独庭连忙扶住他的胳膊,指腹触到他腕骨处细密的冷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药堂外的石阶上积着层薄苔,雨后的风卷着泥腥气扑进来。

西门独庭替浮云生拢了拢衣襟,看见他睫毛上沾着的水珠——或许是檐角滴落的雨,或许是别的什么。

“慢点走。”他轻声说,掌心虚虚护着浮云生的腰侧,像护着件易碎的瓷器。

回到客栈时,窗棂上的竹影正摇摇晃晃爬进屋里。西门独庭点燃烛火,橘红色的光漫过浮云生的侧脸,将他下颌的线条晕得柔和了些。

“我去煎药。”他说着要转身,却被一只微凉的手抓住了衣袖。

“独庭,”浮云生的指尖微微颤抖,“你说……我的眼睛是不是再也看不见了?”烛火在他瞳孔的白翳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碎在冰面的星子。

西门独庭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三个月前在断魂崖,浮云生为了替他挡那枚淬了毒的银针,右眼先被毒雾熏得红肿,后来连左眼也渐渐模糊。

那时浮云生还笑着说:“无妨,我记得你剑穗的流苏是月白色,记得你笑起来时左边嘴角有个梨涡,记得……”话没说完就咳出了血,染红了他素色的衣襟。

“别胡思乱想。”西门独庭掰开他的手指,将那包草药塞进他掌心。

“你摸摸,这石决明是东海来的,坚硬得很,专治眼疾。图华神医说,等你体内寒气散了,就给你用金针透穴。”他刻意让语气轻快些,却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胸腔上,发出闷闷的响声。

接下来的日子像浸在药罐里的时光,慢得能数清檐角滴落的雨水。

西门独庭每日天不亮就去后山接晨露,松针上的露水沾湿他的发梢,山风卷着他的衣袂,像只停在枝头的灰鸟。

浮云生便坐在窗前听着,听他踏过青石板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听他将露水倒进陶瓮时发出的叮咚声,听药罐里的水咕嘟咕嘟地沸起来。

第七日清晨,浮云生突然说想吃城东的桂花糕。西门独庭刚把煎好的药碗递到他唇边,闻言动作顿了顿。

“好,我这就去买。”他放下药碗要走,却被浮云生拉住了手。

“不必了,”浮云生的指尖蹭过他手背上的划痕——那是昨日采晨露时被荆棘划破的。

“我就是随口说说。”他的嘴角牵起个浅浅的弧度,却没抵达眼底,“你听,檐下的风铃响了,是不是要变天了?”

西门独庭望向窗外,晴空万里,哪有什么风铃。他忽然想起浮云生从前最爱听风铃声,在京城的老宅里。

他们曾一起在廊下挂了三十六只琉璃风铃,风一吹,满院都是清越的响声。那时浮云生的眼睛比琉璃还亮,总能先一步看见他藏在身后的桂花糕。

“是要变天了。”西门独庭顺着他的话说,替他掖了掖被角,“等你好了,我们就回京城。”

浮云生的指尖蜷缩了一下,像是握住了什么虚无的东西。“回京城……”他喃喃道,声音轻得像叹息,“可我怕到了京城,也看不见你说的桃花。”

药味渐渐漫过整个房间,苦中带着丝回甘。

西门独庭看着浮云生将药汁一口口饮下,喉结滚动的弧度像吞下一整颗星辰。

他忽然想起图华昨日说的话:“他体内的毒虽清了大半,但视神经已被毒素侵蚀,能不能复明,还要看天意。”

第十日傍晚,浮云生能自己扶着墙走路了。

他的脚步还有些虚浮,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要试探着落下。

西门独庭站在廊下看着他,手里攥着块温热的桂花糕——是他趁浮云生午睡时跑遍全城买到的。

“独庭?”浮云生忽然停下脚步,侧耳听着什么,“你在吃什么?”

西门独庭把桂花糕递到他鼻尖前,甜香混着药香漫开。“你闻。”他轻声说。

浮云生的睫毛颤了颤,伸手接过那块糕点,指尖触到糖霜的微凉。

“是桂花糕。”他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惊喜,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碎屑落在唇角。

“慢点吃。”西门独庭替他擦掉唇角的糖霜,指腹擦过他温热的皮肤时,心里忽然涌起股冲动。他想说些什么,却被浮云生先开了口。

“独庭,我今天摸你的剑了。”浮云生的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剑鞘上的云纹比从前深了些,是不是常出鞘?”

西门独庭想起那些在客栈后院练剑的清晨,剑刃划破晨雾的声音总让他想起浮云生从前舞剑的模样——那时他白衣胜雪,剑光与水光交相辉映,连燕子都要停在他肩头看。

“嗯,每日都练。”他说,“等你好了,我们再比一场。”

浮云生笑了起来,眉眼弯成月牙的形状,只是那抹白翳依旧顽固。“好啊,”他说,“但你不许再让着我。”

夜色渐浓时,西门独庭坐在灯下磨剑。剑穗上的月白色流苏垂在腕间,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浮云生躺在床上,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脸上,将那层白翳镀上银边,仿佛落满了细碎的星子。

“其实我今天去问图华了。”西门独庭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谁,“他说……他有七成把握能治好你的眼睛。”

床上的人没有动静,只有月光在他睫毛上轻轻跳跃。西门独庭继续磨着剑,剑刃的寒光映在他眼底。

“他说要用人参、鹿茸、冬虫夏草做药引,还要用金针在百会、睛明、攒竹等穴位施针……”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浮云生说。

“等你好了,我们就去西湖泛舟,去灵隐寺烧香,去看钱塘江大潮……”

说到一半,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回头时,看见浮云生正坐起身,双手在床边摸索着什么。“你怎么醒了?”西门独庭连忙放下剑走过去。

浮云生没有回答,只是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眼上。西门独庭的指尖触到他眼睑下的温热,那是泪水的温度。

“独庭,”浮云生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你不用骗我,我知道……我的眼睛好不了了。”

窗外的月光忽然变得很亮,亮得能看见空气中浮动的尘埃。

西门独庭望着浮云生脸上的泪痕,忽然说不出话来。

他想起那些在断魂崖的夜晚,浮云生发着高热,却总在梦魇里喊他的名字;想起他看不见东西后,每次喝水都要先用手指探探杯沿;想起他摸到桂花糕时,眼里闪过的那点微光……

“谁说的?”西门独庭的声音有些哽咽,他握紧浮云生的手,“图华神医说了,只要坚持治疗,一定能好。”

浮云生摇了摇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西门独庭的手背上,烫得他心头发颤。“我不怕看不见,”他说,“我只怕……以后再也看不见你了。”

这句话像根针,猝不及防刺进西门独庭的心里。他忽然将浮云生紧紧拥进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发顶,闻到他发间淡淡的药香。

“你看不见也没关系,”他的声音在胸腔里震动,“我会做你的眼睛。我会告诉你哪里有花,哪里有河,哪里……有我。”

浮云生的肩膀微微颤抖,像只受伤的小兽。

他抬手抱住西门独庭的腰,脸埋在他衣襟里,泪水浸湿了大片布料。“独庭……”他喃喃道,声音模糊不清。

烛火在案头明明灭灭,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被揉皱又展平的画。

西门独庭轻轻拍着浮云生的背,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江南的桃花树下,浮云生也是这样抱着他,说要永远陪在他身边。

那时的桃花开得正好,落了他们满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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