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府大门在身后沉重合拢,隔绝了门外那令人窒息的玄色身影和晚风。
叶常褚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惊悸、羞愤和那丝挥之不去的,被他气息笼罩的怪异感。
“三姑娘,您回来了?”门房的老仆惊讶地看着她略显狼狈的模样。
“嗯。”叶常褚含糊应了一声,飞快地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自若,“兄长们回来了告诉我一声,我回房歇息会儿”
“是,三姑娘。”门房老仆恭敬应下。
叶常褚几乎是逃也似的穿过熟悉的庭院和回廊,径直回到了自己的闺房。
房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花厅内,叶承硕和叶顷远带着满腹的惊疑和担忧匆匆赶到。他们几乎是一进门,目光就急切地扫视四周。
“明棠呢?”叶顷远没看到妹妹的身影,立刻问迎上来的管事。
“回大郎君、二郎君,”管事忙躬身回答,“三姑娘方才回来了,说是有些乏,先回房歇息了,让等您二位回来再知会她一声。”
“回房了?”叶承硕眉头蹙得更紧。妹妹性子活泼,往常从外面回来,总爱叽叽喳喳说上一番见闻,很少这样直接回房说歇息的。
特别是方才在府门前,薛则桓说的那一番话…
“她……看起来如何?”叶顷远沉声问道,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管事回想了一下叶常褚进门时的模样,谨慎地斟酌着词句:“三姑娘……神色瞧着有些匆忙,似乎……有些疲惫,发髻也略有些松散,吩咐了一声就回房了,并未多言。”
兄弟二人脸色更加难看。
“去请三姑娘过来用膳。”叶承硕强压下翻腾的思绪,对管事吩咐道,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就说我们都回来了,饭菜已备好,让她不必拘束,过来一起用些。”
“是。”管事应声退下。
闺房内,叶常褚刚用冷水净了面,她正对着镜子重新梳理有些散乱的发髻,门外就响起了青杏的声音:“三姑娘,大郎君和二郎君回来了,管事请您去花厅用膳呢。”
叶常褚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知道了,这就来。”她扬声应道,语气尽量轻快。
花厅内灯火通明,气氛却有些微妙的凝滞。
叶承硕坐在主位,眉头微蹙。
叶顷远坐在下首,脸色凝重,眼神里充满了忧虑和不解。
叶家二房的堂姐叶芸安静地坐在一旁,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婉,眼神却时不时瞟向门口,带着好奇和一丝关切。
“大兄!二兄!芸姐姐!”叶常褚清脆的声音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厅内的沉闷。
她脚步轻快地走进来,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
“明棠”叶顷远看到她立刻站起身,“你…过来吃饭” 长兄叶承硕虽未起身,目光也紧紧锁在她身上。
“知道”叶常褚几步走到叶芸身边,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将她往膳桌旁拉,“快饿死啦!芸姐姐,坐我旁边,咱们一起吃!”
叶芸被她拉着,温柔地笑了笑:“好,明棠慢些,仔细别绊着。”她顺从地跟着叶常褚在膳桌旁坐下。
精美的菜肴很快摆满了一桌。
叶常褚似乎真的饿坏了,也像是要用美食驱散所有不快。
她拿起筷子,目标明确地夹向一块色泽诱人的糖醋排骨,吃得津津有味,腮帮子鼓鼓的,眼睛满足地眯起来。
“嗯!这个好吃!芸姐姐,你快尝尝这个笋!”她殷勤地给叶芸夹菜,然后又转向叶顷远,“二兄,这个蟹粉狮子头做得极好,你快试试!”她热情地招呼着,声音清脆,笑容明媚,像只无忧无虑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分享着美食的喜悦。
叶承硕和叶顷远看着妹妹这副没心没肺、吃得香甜的样子,心中的忧虑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重了。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食不知味。
叶常褚正开心地和叶芸说着寺里看到的趣事当然,她绝口没提锁星塔的所见所闻和薛则桓。
一抬眼,却瞥见两位兄长脸上那欲言又止、忧心忡忡的神色。
“大兄,二兄,你们怎么不吃呀?”她咽下口中的食物,眨着清澈明亮的眼睛,“是寺里的素斋吃撑了吗?”语气带着一丝促狭。
叶承硕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自然,却带着长兄特有的沉稳与关切:“明棠,今日……在寺中,可还顺利?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吧?”他问得小心翼翼,目光紧紧盯着妹妹。
叶常褚有些莫名其妙,夹了一筷子菜,含糊道:“挺顺利的啊,能有什么麻烦?”
叶顷远性子更急些,忍不住直接问道:“那首辅大人说他对”
不过话未说完,又被叶承硕一个眼刀给堵回去了。
叶承硕看着自家小妹,斟酌着开口,语气比平时更加郑重,带着兄长的深切关怀和一丝不易,忧虑:“明棠,”他唤着她的字,目光温和却认真地看着她,“你如今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了。”
叶常褚正夹菜的筷子停在了半空,有些茫然地看向大哥。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叶承硕继续道:“若是……若是你有心仪之人,或者觉得哪家公子品貌尚可,大可同阿兄们说。
阿兄定会为你细细考量,为你觅得良配。”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沉,带上了一丝严肃的警告,“只是这外面,人心叵测。
尤其是一些位高权重之人,心思深沉难测,行事往往……不拘常理。他们或许一时兴起,或许另有所图。明棠,你心思单纯,千万要小心,莫要被那些人的表象所迷惑,也莫要……被人欺了去,蒙骗了去。”
叶顷远也立刻接口,语气急切:“大哥说得对!明棠,有些人看着高高在上,实则……总之,你一定要离那些人远一点,保护好自己。”
叶承硕和叶顷远的话虽未点名道姓,但厅内几人心知肚明,他们所指的“位高权重”、“心思深沉”、“行事不拘常理”、“要远离”的人,除了刚刚亲自把叶常褚送回来的当朝首辅薛则桓,还能有谁?
叶常褚握着筷子的手微微收紧。
她就说嘛,这两人一个比一个怪,果然是因为薛则桓。
她明白兄长们的担忧。
在兄长们看来,这绝非善意,更像是某种危险的信号。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努力挤出比刚才更灿烂、更“没心没肺”的笑容,甚至带着点夸张的娇嗔:“哎呀大哥二哥,你们说什么呢!我叶明棠是那么容易被骗的人吗?”她放下筷子,拍了拍胸脯,一副豪气干云的模样。
“我现在啊,就想着多吃点好吃的,多陪陪你们和爹,还有芸姐姐,议亲什么的……还早着呢,你们就别瞎操心啦。”
她笑得眉眼弯弯:“对了二兄,你刚才要说什么,赶紧说完呀。”
叶顷远被大哥瞪了一眼,本就憋得难受,此刻又被妹妹点名,看着她那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想到薛则桓那番令人心惊肉跳的话,一股气直冲脑门,脱口而出:“明棠!薛首辅在府门口,当着我和大哥的面,亲口说了!”
他声音拔高,带着急切和难以置信:“他说:‘本官和令妹很是投缘,今日本官大发慈悲也想来捐些香火钱,碰巧遇上的。令妹很可爱,本官很是喜欢呢。’” 叶顷远几乎是原封不动地复述着薛则桓那带着玩味和不容置疑的语气。
“他还说‘想想她也该到了议亲的年纪了吧’”
啪嗒
叶常褚手中筷子夹着的那块晶莹剔透的水晶虾仁那块直直摔回碟子里。
花厅里瞬间死寂。
叶常褚脸上那层精心糊上去的、阳光灿烂的“没心没肺”面具,咔嚓一声,碎得连渣都不剩。
她脑子里就剩下一行金光闪闪、还带咆哮体的大字:
他、就、是、这、么、“解、释”的?!?!
什么“碰巧遇上”?分明是他堵在塔梯口非要送她回来。
他当时看她的眼神,跟看砧板上蹦跶的鱼没两样。
叶常褚感觉一股滚烫的热血“轰”地冲上头顶,脸颊耳朵烫得能烙饼,心里却像被塞进了一整块北地的寒冰,冰火两重天。
这算哪门子解释?!
“噗——咳咳咳!”旁边传来叶芸惊天动地的呛咳声。她捂着嘴,脸憋得通红,一双杏眼瞪得溜圆。
叶承硕放在桌上的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脸色已经不是锅底黑,而是暴雨将至的铅云色。
有种自家精心养大的、虽然皮了点但绝对珍贵的猎犬崽,被隔壁山头那只最凶、最阴险、还位高权重的头狼叼着后颈皮提溜过来,轻描淡写地丢在面前,说:“这小东西挺闹腾,本狼瞧着顺眼喜欢,先放你这儿养着,回头再来取。”的窝火。
薛则桓这话,轻佻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哪里是解释?分明是宣告主权!是挑衅!
自家小妹哪能由他拱了去?
叶顷远说完就后悔得想抽自己嘴巴子。
他看着妹妹瞬间从“阳光灿烂”变成“爆发前兆”的脸,还有大哥那几乎要杀人的眼神,舌头都打结了:“不是!明棠!他……他就是那么随口一说!可能……可能就是玩笑!对!玩笑话!当不得真”
“客套话?”叶常褚猛地抬起头。
“哎,不是,他,他就是站在咱家大门口!当着我、大哥、还有门房老张他们的面,就那么,那么理所当然地说出来的!”叶顷远也急了,手舞足蹈地试图还原现场。
“够了!”叶承硕一声低喝,像惊雷一样炸开,终于压下了弟弟的聒噪。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锐利如刀紧紧锁住炸毛的妹妹。
此刻的叶常褚,脸颊绯红,眼睛瞪得溜圆像喷火的小豹子,哪里还有半分刚才装出来的乖巧?
“明棠,现在不是耍小性子的时候”他刻意加重了“小性子”三个字,目光沉沉,“你老实说,今日在寺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薛则桓……他为何单单‘碰巧’遇上你?除了送你回来,他还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他紧紧盯着叶常褚的眼睛。
“他那样的人,绝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这种……引人遐想的话!你们之间,究竟有何‘渊源’?” “渊源”二字,他咬得极重,充满了审问的意味。
说什么?说她在塔顶偷听到牵扯国事密谋?说被他堵在塔梯上?说被他逼着发誓“忘了”?还是说他那句“后会有期”的威胁?
叶承硕那连珠炮似的审问砸过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压力和“你今天不说清楚就别想走”的架势。叶顷远在旁边疯狂点头,眼神里写满了“快说快说”。
叶常褚胸口那股憋屈和叛逆的邪火“噌”地烧得更旺了。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爆发,但就在叶顷远以为她要掀桌子或者再次冲出去时,她竟然——坐下了
不是气鼓鼓地坐下,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乖巧”。
她甚至还慢条斯理地、轻轻地把刚才因为激动差点带倒的椅子扶正了些,发出轻微的“咯哒”声。
然后,她抬起眼,目光扫过一脸严肃的大哥和满眼焦急的二哥,最后落在旁边努力缩小存在感、眼观鼻鼻观心的叶芸身上。
花厅里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顺从”弄得一愣。
叶承硕紧锁的眉头微微动了动,叶顷远张开的嘴都忘了合上。
只见叶常褚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极其温顺、无辜甚至带着点恍然大悟的微笑。
她拿起桌边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撇了撇浮沫,动作优雅得不合时宜。
“大哥问得对,”她声音轻柔,带着一种刻意放慢的、近乎天真的腔调。
叶承硕和叶顷远被她这反常的平静和“懂事”弄得心头更是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叶常褚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她抬起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看向自家大哥,眼神里充满了“我很认真在回答你”的真诚,然后,用一种清晰无比、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困惑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跟那位首辅大人啊”
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回忆和确认。
“真、的、一、点、渊、源、都、没、有。”
“至于他为什么那么说嘛……”
她轻轻耸了下肩,动作幅度很小,却充满了“这问题好简单”的意味,红唇轻启,吐出一句石破天惊、却又轻飘飘得像羽毛落地的话:
“我估摸着这人——”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兄长们瞬间僵住的脸。
“估计就是有病吧。”
“噗——!”
这次不是叶芸,是叶顷远!
他刚灌了一口茶想压压惊,结果被妹妹这句轻描淡写、杀伤力却堪比惊雷的结论惊得直接喷了出来,呛得惊天动地,狼狈地用手背擦着下巴上的茶水,惊恐地看着自家小妹。
叶承硕的表情彻底裂了。他脑子里那根名为“长兄威严”和“忧心忡忡”的弦,“啪”地一声断掉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被自家妹妹一句话噎得差点背过气去!骂当朝首辅……有病?!
叶芸更是吓得差点把手里的筷子扔出去,她飞快地低下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抖动,不知道是吓得还是……憋笑憋的。
叶常褚仿佛没看见兄长的失态和堂姐的异样。
说完这些话,她慢悠悠地站起身,动作从容不迫,甚至还整理了一下自己鹅黄色褙子的袖口,对着目瞪口呆、表情管理完全失控的两位兄长,以及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叶芸,微微福了福身。
“大哥二哥,芸姐姐,”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脆,却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我吃饱了,也乏得很,先回房歇息了。”
说完,她看也不看石化在原地的兄长们,昂着头,迈着极其平稳却带着“谁也别拦我”气势的步子,袅袅婷婷地走出了花厅,只留下一室死寂和那句余音绕梁、惊世骇俗的“估计就是有病吧”在空气中久久回荡。
叶承硕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向还在咳嗽、一脸“我妹妹疯了吗”表情的叶顷远。
兄弟俩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都看到了对方眼中巨大的震惊、茫然和……一种被自家妹妹彻底掀翻了认知的荒谬感。
叶芸则把头埋得更低了,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明棠妹妹……胆子是真大啊……那位首辅大人要是知道……嘶……不敢想不敢想。
叶常褚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不过也无所谓,反正在自家人面前说又不会被他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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