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下盟》连演三月,戏园的门槛被踏得发亮。有个总坐在后排的老票友,每场都捧着个锡制茶罐,散场时便往梅树根下埋一勺新茶。陈砚问起时,老人摩挲着茶罐上的梅花纹笑:“当年沈老板爱喝雨前龙井,陈老板总在梅树下埋罐新茶,说等她唱完《游园惊梦》,茶汤里能浸出花香。”
冬至前夜,戏班的小徒弟在后台发现个落满灰尘的木箱。打开时,件银红绣梅的帔衫静静躺在里面,领口的盘扣是两朵交缠的梅花,一朵用金线绣就,一朵缀着细小的珍珠——正是沈玉茹当年常穿的那件“醉梅衣”。陈砚伸手去碰,指尖刚触到珍珠,就见帔衫上的梅瓣忽然泛起柔光,像有谁在衣料下轻轻呼吸。
次日清晨,穿水红衫的小姑娘举着放大镜跑过来,指着帔衫内衬的夹层:“陈先生,这里有字!”夹层里藏着张泛黄的戏单,背面是沈玉茹的笔迹,用胭脂调了墨写着:“砚哥说,九十九场戏要唱到梅树开花结果。可他不知,我在第七十三场《断桥》里,已把心意绣进了他的袖笼。”陈砚猛地想起自己珍藏的那件青衫,袖口果然有朵极淡的梅绣,针脚与帔衫上的如出一辙。
开春后,白发老人带了幅字画来。是沈玉茹画的《双梅图》,两株梅树从宣纸两端向中间生长,枝桠在顶端交握,像两只相扣的手。“祖母说,这是沈先生当年画给陈先生的,”老人指着画角的印章,“‘砚边茹影’四个字,是他们合刻的章。”字画挂在戏台两侧的柱上,每当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墨梅的影子便会在地上连成一片,仿佛真有两株梅树在台中央悄然生长。
梅雨季节来得缠绵,展示柜的玻璃上凝满水汽。陈砚用软布擦拭时,忽见婚书旁的青瓷碗里,竟浮起几片新鲜的梅瓣。他凑近细看,碗底的半朵梅花与水面的花瓣慢慢重合,拼成一朵完整的红梅,碗沿的浅红唇印也随之清晰,像有人刚用这碗喝过梅子汤,唇齿间还留着酸甜的余味。
有回演到《梅下盟》的诀别戏,台下忽然起了阵骚动。穿水红衫的小姑娘举着那支梅花簪,指着戏台顶棚——无数细小的光斑正从梁上飘落,在空中织成张梅花形状的网,将台上的演员轻轻笼罩。老票友们都红了眼眶:“是沈老板回来了,她最爱在台上撒梅瓣儿。”陈砚抬头时,看见自己袖笼里的梅绣正在发光,与空中的梅网遥遥相和,像跨越了岁月的应答。
入秋时,戏园来了位修古琴的师傅。他捧着张旧琴说:“这是当年陈先生为沈先生特制的‘梅心琴’,琴底刻着‘共此梅香’四个字。”琴弦拨动的瞬间,整座戏园的梅香突然变得浓郁,展示柜里的银质发钗与梅花簪同时轻颤,婚书上空的那朵晕染梅花,竟在琴音里缓缓绽放,花瓣上的胭脂红鲜活得像刚点上去一般。
冬至那天,陈砚在梅树下扫雪,忽见树干的缠枝纹里,嵌着枚小小的玉扣。扣面是半朵梅花,与他颈间常年戴着的那半朵正好拼成一对。他想起沈玉茹在戏文里唱的:“梅花开尽春未老,玉扣成双意难消。”此刻指尖的暖意顺着玉扣蔓延,与当年从她戏服上沾到的胭脂香缠在一起,在雪地里晕开一圈淡淡的梅痕。
戏园的梅树那年结了满枝青梅。陈砚摘了些,用青瓷碗泡成梅子汤,分给来看戏的孩子们。穿水红衫的小姑娘捧着碗,忽然指着碗底笑:“陈先生你看,梅影里有两个人呢。”陈砚低头,只见水面的倒影里,穿青衫的自己正为红衣女子递汤碗,梅枝从两人肩头垂落,将影子浸在一片温柔的香里。
散场的铃声响起时,暮色正漫过戏园的飞檐。陈砚锁门时,听见梅树的枝桠轻轻响动,像有人在身后说“晚安”。他回头,看见月光落在帔衫的珍珠上,折射出细碎的光,与婚书上的梅花、琴底的刻字、玉扣的纹路连成一片,在地上织就一张完整的梅图。
原来有些约定从不是纸上的墨迹,也不是戏文里的唱词。它是梅树下的茶罐,是袖笼里的针脚,是玉扣相触时的轻响,是每个懂戏的人心里,那点不肯褪色的温热——像这年年岁岁的梅香,看似消散了,却早浸进了青砖黛瓦,等某个落雪的清晨,便随着第一缕晨光,悄悄漫进推门人的衣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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