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在呢

重阳那日，戏园的老梅突然开了零星几朵，花瓣薄得像蝉翼，沾着晨露在风里轻轻颤。陈砚踩着梯子去摘檐角新结的蛛网，指尖刚碰到蛛丝，就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咳嗽声，像沈玉茹当年唱完《梅落笺》后，总爱用绢帕掩着唇轻咳的模样。他回头时，晨雾正从戏台的雕花栏杆里漫出来，雾里隐约晃过个水红身影，裙摆扫过地面的声响，惊得阶前的秋虫都停了鸣。

小姑娘举着刚从园子里采的野菊跑进来，辫子上还别着朵半开的梅，说是在戏台缝里捡的。“陈爷爷你看，这花芯里有字！”她把花瓣掰开，果然见淡黄色的花蕊上，沾着点极细的墨痕，凑到阳光下看，竟是“添衣”二字，笔锋柔得像沈玉茹当年在他戏服领口绣的小字。陈砚摸了摸自己的袖口，不知何时竟多了层薄绒，像是有人趁他不注意，悄悄在旧褂子外头加了件夹袄。

入夜后，戏园的灯笼又自己亮了。陈砚坐在台下听那盏老唱片机，唱片转到末尾时，突然卡了壳，“滋滋”的杂音里，混进个极轻的女声，像对着他耳边说：“砚哥，第三场的水袖该往左边甩，我总记不住。”他猛地抬头，看见戏台中央的空地上，飘着件半湿的水红水袖，正随着风往左边轻轻摆，袖口绣的白梅在灯光下晃出影子，和记忆里沈玉茹练戏时的姿态分毫不差。

他起身往戏台走，脚下的木板发出“吱呀”声，竟和当年她踩在台上的节奏一模一样。走到台中央时，鞋底突然沾了点黏腻的凉意，低头一看，青石板上凝着层薄霜，霜花里浮着细小的梅瓣，像是谁踩过落梅后留下的脚印，从台口一直延伸到后台。后台的镜柜虚掩着，镜面蒙着层薄灰，却清晰地映出个梳着大头的影子，正对着镜子调整鬓边的梅簪，镜沿还搭着支半融化的胭脂，红得像刚摘的梅汁。

陈砚伸手去碰那支胭脂，指尖刚触到瓷盒，镜中的影子突然转了过来，眉眼间的笑意和沈玉茹年轻时别无二致。他喉头一紧，想说什么，却见镜中人抬手往他身后指了指。转身时，看见墙角的旧木箱开了条缝，里面露出件水红裙袄，裙摆上的梅瓣绣纹被虫蛀了几个小洞，却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像是被谁仔细补过。箱底压着张泛黄的戏票，日期是五十年前的重阳，座位号旁边，用胭脂画了个小小的梅花，和他钱包里那张自己留着的，正好凑成一对。

这时，老唱片机突然又转了起来，唱的还是《梅落笺》，只是这次的唱腔里，多了个极轻的伴音，像是有人贴着唱片在唱，转音柔得像春雨打梅蕊，和当年谱子上那行胭脂批注说的分毫不差。陈砚望着镜中的影子，看见她抬手比了个兰花指，指尖对着镜外的梅簪一点，他插在梅树上的那支银簪突然轻轻颤动，簪头的梅朵落下来片花瓣，打着旋飘到戏票上，把两个梅花印记粘在了一起。

天快亮时，唱片机停了，灯笼也暗了下去。陈砚把那件水红裙袄折好放回箱中，发现箱底的戏票上，两个梅花印记融成了一片，边缘洇出淡淡的红，像极了当年沈玉茹在他手背上盖的胭脂印。小姑娘揉着眼睛进来，指着窗外的老梅树喊：“陈爷爷你看，花都开了！”他走到窗边，见满树的梅朵不知何时都绽开了，花瓣上沾着的晨露往下滴，落在青石板上的声响，竟和昨夜镜中人唱的调子完全合拍。

风过时，花瓣簌簌往下落，有片飘进他的袖口，沾着点若有若无的胭脂香。陈砚低头笑了笑，原来岁岁年年的等待里，从不是他一个人在记着。那些藏在雨里的弦音，叶上的花影，唱片里的伴唱，都是故人隔着时光递来的信，在每个寻常日子里，轻轻叩着门说：“我还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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