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那天,戏园的石阶上结了层薄冰,陈砚搬来炭火盆放在台口,刚坐下就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轻响。回头时,见那件水红裙袄正搭在戏台的栏杆上,被炭火烘得微微起伏,像有人穿着它在暖身。他伸手去碰,衣料竟带着点温乎气,袖口绣的白梅沾了点炭火灰,晕成淡淡的青,倒像是沈玉茹当年总爱靠在炉边烤手,不小心蹭上的痕迹。
小姑娘抱着本旧戏本跑进来,说是在镜柜的抽屉里找到的。封面已经磨得发毛,翻开却见每页的空白处都画着小小的梅花,有的刚打苞,有的正盛开,最末页画着朵半谢的,旁边用铅笔写着"等雪落"三个字,笔迹软乎乎的,和她当年在他剧本上改唱词的笔迹如出一辙。陈砚翻到《梅落笺》那折,发现有处唱腔被圈了出来,旁边贴着片干枯的梅瓣,正好盖住"望断"两个字,像在说不必等,不必望。
初雪落时,戏园的瓦片上积了层白。陈砚踩着梯子去扫檐角的雪,脚下一滑,手里的扫帚脱手飞去,却在半空被什么轻轻托了下,稳稳落在戏台中央。他低头看时,见雪地上印着串小小的脚印,从台口一直延伸到扫帚旁,脚印的边缘沾着点梅红,像是谁穿着绣鞋踩过,连鞋尖的弧度都和沈玉茹那双旧鞋一模一样。
夜里守岁,他把那本戏本摊在桌上,就着灯笼的光慢慢看。忽然有片雪花从窗缝钻进来,落在"等雪落"那三个字上,竟没有化,反而慢慢晕开,显出底下藏着的小字:"灶上煨了梅酒"。陈砚猛地起身往厨房走,果然见灶上的瓦罐冒着热气,揭开盖子,里面的酒正咕嘟冒泡,飘着缕淡淡的梅香,和当年她亲手酿的那坛味道分毫不差。
喝到微醺时,他听见戏台那边传来极轻的水袖声。走过去一看,见那件水红裙袄正搭在椅背上,裙角浸在雪水里,却半点没湿,反而在地面映出淡淡的影子,像有人穿着它在转圈。影子转到台口时,突然停住,抬手往墙上指了指。陈砚顺着方向看去,见老唱片机的旁边,不知何时多了支银簪,正是当年他送给她的那支,簪头的梅朵缺了片花瓣,却在月光下泛着光,像在说找了好久才找回来。
大年初一,孩子们来戏园拜年,围着那棵老梅树拍手。有个小男孩突然指着树干喊:"树上有字!"众人看去,见雪化的地方露出几行浅浅的刻痕,是"砚哥亲启"四个字,旁边刻着朵小小的梅花,花瓣正好五片,和他钱包里那张戏票上的胭脂梅完全重合。陈砚伸手去摸,刻痕里还留着点温乎气,像刚刻下不久。
风过时,梅枝轻轻晃,落了陈砚满身花瓣。他抬手接住一片,见花瓣背面沾着点极细的胭脂,凑到鼻尖闻,还是当年那股淡淡的香。原来那些藏在戏本里的梅瓣,雪地里的脚印,瓦罐里的梅酒,都是时光酿的信,在每个季节里轻轻说:不必等,我一直都在,在你看得见的地方,在你记得的时光里。雨水渐密的时节,戏园的木窗总在夜里自己吱呀作响。陈砚索性敞开窗,看檐角的雨珠串成线,落在青石板上砸出浅坑。忽有片梅瓣顺着雨丝飘进来,稳稳落在摊开的戏本上,正盖住那句"一别经年"。他指尖刚触到花瓣,就见纸面慢慢洇出淡红,像有人用胭脂在字边画了个小小的圈,圈住了"别"字,只留下"经年"两个字在雨雾里轻轻颤。
小姑娘挎着竹篮来送新采的春笋,篮底垫着张油纸,纸上印着朵模糊的梅花印,说是在后台的木箱底摸到的。"陈爷爷你看,这印子边上有针脚!"她指着印子边缘的细痕,陈砚凑近一看,果然见油纸上还沾着几缕丝线,颜色和水红裙袄上的梅瓣绣线一般无二。他忽然想起,当年沈玉茹总爱用这油纸包着刚做好的梅花酥,油纸角上总要盖个胭脂印,怕他分不清是哪家铺子买的。
暮春的月光漫过戏台,陈砚在镜柜里翻找丢失的戏服纽扣,指尖却触到个冰凉的物件。掏出来一看,是枚银质的梅花扣,扣面刻着半朵梅,边缘有道细微的缺口——正是当年她替他缝戏服时,不小心摔碎的那枚。他把纽扣往旧戏服上一对,缺口处竟严丝合缝,像是从来没碎过,扣眼上还缠着圈新线,线头系着个极小的蝴蝶结,和她当年的手法一模一样。
有天夜里,老唱片机突然自己转了起来,放的却不是《梅落笺》,而是段他从未听过的调子。咿呀的唱腔里混着极轻的笑,像是沈玉茹趴在他耳边说:"这是我新改的词,你听听顺不顺。"陈砚往戏台走,见月光在台中央铺出块亮斑,斑上飘着件半透明的水袖,正随着调子轻轻舞,袖口的白梅影投在地上,竟和他记忆里她初登台时的影子叠在了一起。
入夏的蝉鸣刚起,那棵老梅树突然抽出新枝。陈砚蹲在树下浇水,发现新枝的树皮上沾着点胭脂,蹭到指尖竟留下淡淡的红。顺着新枝往上看,见最顶端的嫩芽里裹着个小小的东西,剥开一看,是片干枯的梅瓣,背面用墨写着"暑热"二字,笔锋被露水浸得发柔,像在叮嘱他天热要歇着。他忽然想起,那年夏天她总往他茶里加梅干,说能解暑,茶盏沿总沾着点她的胭脂印。
孩子们在戏园角落搭了个小戏台,用彩纸糊了朵纸梅。陈砚看着他们排演《梅落笺》,忽然听见有个极轻的声音在替小姑娘纠正唱腔:"这里要转个弯,像花瓣落下来那样柔。"他回头时,见老梅树的影子投在墙上,竟像个人形,正抬手比着兰花指,指尖的弧度和沈玉茹教戏时一模一样。
风过时,新抽的梅枝轻轻扫过窗棂,发出细碎的声响。陈砚忽然听懂了,那是她当年缝戏服的针脚声,是改戏词时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是水袖扫过戏台的簌簌声,是所有藏在时光里的陪伴,终于长成了能被听见的模样。他往戏本里夹进片新采的梅叶,叶梗上还沾着点晨露,像谁刚摘下来,悄悄放在了他手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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