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锁链 第9章

黑暗，带着粘稠的窒息感，如同深渊之水重新漫涌上来，试图将夏玖最后一点挣扎的意识彻底吞没。司徒昭那句裹挟着无尽寒意与宣告的“换条新锁链”，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濒临溃散的灵魂之上，带来比断臂更尖锐、更恐怖的战栗。

然而，就在意识彻底沉沦的前一瞬，一股极其清冽、极其霸道的气息猛地侵入！

不是温热的汤药，而是冰冷的液体，带着一种近乎暴力的刺激感，狠狠灌入他干涸灼痛的喉咙！

“咳！咳咳——！”夏玖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残破的身体随之痛苦地弓起，断臂处传来的剧痛如同无数钢针同时炸开，瞬间将他从昏迷的边缘强行拽回！

冰冷的药汁混杂着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那股清冽霸道的气息却奇异地驱散了些许昏沉，让他勉强看清了眼前晃动的人影。

不是太医。

是长信殿掌事的大太监，魏林。那张刻板得如同石雕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他一手捏着夏玖的下颌，力道精准而不容抗拒，另一只手稳稳端着一个小小的白玉药盏，盏内液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近乎墨色的深蓝，散发着刺骨的寒气。刚才灌下的，正是此物。

“呃……”夏玖痛苦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腔和断臂的剧痛，冷汗瞬间再次浸透额发。他挣扎着转动眼珠，视线越过魏林刻板的肩膀，急切地搜寻着——

长信殿内，灯火依旧通明，却已不复方才剑拔弩张的紧绷。那象征着至高威权的明黄凤椅，此刻空空荡荡。太后，连同她那些噤若寒蝉的宫人，早已不见踪影。空气中只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太后的昂贵熏香气味，以及……尚未散尽的、令人心悸的威压余烬。

司徒昭呢？

心脏骤然紧缩，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方才那如同宣判般的冰冷话语，那近在咫尺的、蕴藏着疯狂风暴的眼眸，难道……难道只是他濒死前的幻象？不！那真实的剧痛，那被钳制下颌的冰冷触感，那“新锁链”三个字带来的灵魂战栗……

就在夏玖的意识因恐慌而再次濒临混乱的边缘，一个声音，冰冷、平稳，如同珠玉滚落冰面，自身后响起：

“醒了？”

夏玖的身体猛地一僵，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僵硬的脖颈，颈骨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司徒昭并未离开。

她只是离开了那一片狼藉的血污之地。此刻，她正端坐在殿内西侧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圈椅上。那椅子背靠着一幅巨大的、描绘着风雪寒梅的素色屏风，衬得她一身玄衣愈发深沉如夜。椅旁的小几上，放着一只素白的定窑茶盏，袅袅白汽升腾，模糊了她脸上一部分过于凌厉的线条，却让那双低垂的凤眸更显深不可测。

她甚至没有抬眼看他，只是随意地拂了拂自己玄色袖袍上根本不存在的微尘，姿态闲适得如同在欣赏一出无关紧要的折子戏。方才那场足以颠覆宫廷格局的激烈对峙，那步步紧逼、字字诛心的交锋，仿佛从未发生过。

只有空气中那尚未完全散去的、属于她的冰冷威压，无声地提醒着夏玖，方才的一切，绝非虚幻。

“禀殿下，药已灌下。”魏林松开钳制夏玖的手，动作干净利落地退后一步，垂首躬身，声音平板无波。

司徒昭这才微微抬起眼帘。她的目光，越过跪伏在地的魏林，越过冰冷的金砖地面，最终落在了夏玖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方才对峙时的冰封千里，也非濒死宣判时的深潭暗涌。它平静得如同一泓结了薄冰的古井水，深不见底，不起波澜。夏玖被这平静的目光攫住，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缝里钻出来，比那刺骨的药液更冷，瞬间冻结了他所有残存的侥幸和混乱的思绪。

她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件失而复得、却已残破不堪的旧物。审视，评估，不带一丝一毫多余的情绪。那目光扫过他因呛咳和剧痛而剧烈起伏的胸膛，扫过他苍白失血、布满冷汗的脸颊，最后，落在了他那条以诡异角度扭曲着、被血污和破碎衣料包裹的左臂上。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每一息都如同冰凌刮过夏玖的神经。

终于，司徒昭开口了，是对魏林说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

“断臂，接上。”

四个字，简洁，冰冷，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魏林的头垂得更低：“遵命。”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询问，仿佛这只是一道再寻常不过的指令。他立刻转身，对着殿外某个阴影处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几乎是同时，两个穿着深青色内侍服、动作迅捷如狸猫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闪入殿内。他们面容普通，毫无特点，眼神却锐利如鹰隼，行动间带着一股训练有素的肃杀之气。这是长信殿最深处、只效忠于司徒昭一人的影卫。他们手中捧着裹了素布的托盘，上面整齐地排列着锋利的柳叶刀、闪着寒光的银针、浸泡在烈酒中的丝线，还有散发着浓烈药味的黑色药膏罐。

没有任何迟疑，两人快步走到夏玖身边。其中一人半跪下来，动作看似轻柔却带着不容反抗的力量，按住了夏玖因恐惧而试图蜷缩的身体。另一人则迅速解开夏玖左臂早已被血浸透、粘黏在伤口上的破烂衣袖，动作精准而麻利。

当那狰狞的伤口彻底暴露在明亮的烛光下时，连空气都似乎凝滞了一瞬。断裂的骨茬刺穿了皮肉，暴露在空气中，周围是翻卷的、被踩踏得不成形状的烂肉，深红的血液还在缓慢地渗出。刺鼻的血腥味混合着药膏的气息弥漫开来。

夏玖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前世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太医束手无策的摇头叹息，以及此后漫长岁月里那如影随形的残缺和痛苦……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呃啊——！”当影卫冰冷的、带着薄茧的手指触碰到那裸露的骨茬边缘时，夏玖再也抑制不住，一声凄厉的、濒死野兽般的惨嚎冲破喉咙，在空旷寂静的大殿中凄厉回荡！剧痛排山倒海，瞬间摧毁了他所有的意志力，眼前金星乱冒，黑暗再次汹涌袭来。

就在他即将彻底坠入黑暗深渊的瞬间，一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了痛苦的迷雾，狠狠钉在他身上。

是司徒昭。

她依旧端坐在那张紫檀圈椅上，姿态甚至未曾改变分毫。只是，她不知何时已放下了茶盏，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此刻正清晰地、毫无波澜地直视着他因剧痛而扭曲的脸。

没有怜悯，没有安抚，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只有审视。

一种近乎冷酷的、如同匠人审视待琢璞玉般的专注审视。她看着他挣扎，看着他痛苦嘶嚎，看着他濒临崩溃，眼神平静得像是在观看一场早已预知结局的戏剧。那目光里，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兴味？仿佛在确认着什么，评估着这具残破躯壳承受痛苦的极限，以及……在如此极致的痛苦下，灵魂深处是否还燃烧着她需要的那点东西。

这目光，比施加在他断臂上的任何痛楚都要锋利百倍！它像一把无形的冰刃，瞬间刺穿了夏玖的恐惧和绝望，将一种更为原始、更为尖锐的东西从灵魂深处硬生生逼了出来！

不是屈服，不是求饶。

是一种被彻底点燃的、混杂着恐惧、不甘和某种扭曲执念的疯狂！

活下去！

前世濒死前，她袖中染血蔻丹打出的那个手势，那三个比死亡更沉重的字，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意识之上！

“呃……”夏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被影卫按住的身体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剧烈地挣扎起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司徒昭的方向，涣散的瞳孔因这骤然爆发的意志力而凝聚起骇人的光芒。他不再试图躲避那处理伤口的剧痛，反而像一头濒死的困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抗着那足以摧毁一切的黑暗和绝望！

活下去！她要他活下去！

哪怕是带着这残破的躯壳，哪怕是背负着未知的“新锁链”，他也要活下去！这是他刻入骨髓的本能，是她给予的赦令，更是此刻唯一能对抗她那冰冷审视的武器！

他的挣扎和嘶吼，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惨烈而突兀。

影卫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们如同最精密的器械，无视夏玖的挣扎，锋利的柳叶刀快速而精准地清理着伤口周围的腐肉和碎骨，银针穿引着浸泡过药酒的坚韧丝线，开始缝合那断裂的肌腱和撕裂的皮肉。每一次下针，每一次拉扯，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和夏玖无法抑制的、破碎的痛哼。

汗水、血水、泪水混合着药液，在他脸上肆意流淌。

司徒昭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烛光在她深潭般的眸子里跳跃，映不出任何情绪。她看着影卫手下那具痛苦痉挛的身体，看着那张因剧痛和意志力交织而扭曲到近乎狰狞的脸，看着他眼中那如同风中残烛、却依旧死死燃烧不肯熄灭的火焰。

不知过了多久，当影卫将最后一针缝合完毕，用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黑色药膏厚厚涂抹覆盖住整个伤口，再用浸透药汁的干净白布层层包裹固定好那条被接续起来的断臂时，夏玖的挣扎和嘶吼终于变成了断断续续、如同破风箱般的沉重喘息。他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的破败娃娃，瘫软在冰冷的地面上，只剩下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意识在剧痛的余波和极度的疲惫中浮沉，视野一片模糊。

影卫无声地收拾好工具，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隐入殿角的阴影之中。魏林也垂首肃立一旁，如同没有生命的石雕。

大殿内，再次恢复了死寂。只有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夏玖那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司徒昭缓缓站起身。

玄色的裙裾无声地拂过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她一步步，朝着瘫倒在地的夏玖走来。脚步声很轻，却如同鼓点，敲在夏玖混沌的意识上。

她在夏玖身前停下。

居高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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