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烛

盛瑜是被药汁的苦气呛醒的。

窗外的天刚蒙蒙亮，谢娆正蹲在矮凳上，拿着根银簪子搅着陶碗里的褐色药汤，斗笠往旁边一歪，露出半截白皙的下颌线。听见动静，她头也没抬：“醒了就赶紧喝，这药得趁热才管用，凉了跟泔水似的。”

盛瑜撑着胳膊坐起身，胸口的伤牵扯着疼，他却没哼一声，只是掀开被子时，右腿落地的瞬间踉跄了下，像根被风折了的芦苇。他扶着墙站稳，指尖在粗糙的墙面上掐出几道白痕，哑声道：“拿来。”

谢娆把药碗递过去，看着他仰头灌药时绷紧的脖颈，忽然嗤笑：“前儿还跟我摆架子，今儿倒是乖得像只受训的狼崽子。”

药汁顺着喉管滑下去，苦得舌尖发麻。盛瑜放下碗，嘴角牵起抹冷硬的弧度：“不乖，难道等着烂死在这儿？”他摸了摸双眼上蒙着的布条，那层粗布下，是连光都透不进的黑暗，“医师说，腿得天天揉，眼睛……也得用药水敷。”

谢娆挑眉，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抛过去：“喏，昨晚刚熬的药膏，治你那脸的。医师说了，得天天抹，不然疤得结得跟老树皮似的。”

盛瑜接住瓷瓶的手顿了顿。他从没在意过自己的脸，可一想到阿宛，指尖就开始发烫。他记得阿宛总爱盯着他的眼睛看，说那里面有星星，要是让他瞧见自己如今这副模样——半边脸爬满狰狞的疤，双眼都看不见了 ，只剩下了荒芜的空洞 ，走路一瘸一拐的像个废人……他喉结滚了滚，把瓷瓶攥得死紧。

接下来的日子，盛瑜活得像个上了发条的木偶。

天不亮就起来熬药，药香混着柴烟味儿，把整个小屋熏得像间药铺。医师来的时候，他总是乖乖坐着，任由那双枯瘦的手在他腿上按揉，疼得冷汗浸透衣衫，牙关咬得咯咯响，也没叫过一声疼。谢娆有时蹲在门口看他，见他右腿明明在发抖，却偏要挺直脊背，活像只不肯认输的困兽，忍不住骂句“死犟”，转身却偷偷往他药里多加了块冰糖。

傍晚的时侯，谢娆会搬张竹榻到院里，盛瑜就坐在旁边，听她絮叨外面的事。她会说阿宛新纳了个谋士，据说智计无双，把朝堂搅得鸡飞狗跳；会说摄政王府的梅花开了，比去年盛得多；还会说街上新开了家糖画铺，老板手巧，能画出威风凛凛的老虎。

“阿宛小时候最爱吃糖画，”盛瑜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有回偷拿了家里的钱去买，被先生罚抄书，还是我替他扛了一半。”他说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眼上的布条，那里的皮肤因为常年不见光，透着种病态的白。

谢娆往嘴里丢了颗蜜饯，含糊不清地应：“现在人家是摄政王了，想吃多少糖画没有？说不定早就忘了这回事。”

“他不会忘的。”盛瑜说得笃定，眼底却掠过一丝晦暗，“他记性好得很。”

有天夜里下了场大雨，盛瑜疼得睡不着，索性披着衣服坐在窗边。雨珠敲打着窗棂，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极了那天城破时的厮杀声。他摸到床头的药瓶，倒出几粒药丸往嘴里塞，苦涩的味道在舌尖炸开，却压不住心口的慌。

“睡不着？”谢娆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她没戴斗笠，湿发贴在脸颊上，看着竟有几分狼狈，“医师说你这腿不能受冻，偏要坐这儿吹风。”

盛瑜没回头：“你说，我要是一直这样，他会不会……”

“不会。”谢娆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却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犹豫，“阿宛不是那样的人。”

“可我是。”盛瑜笑了，笑声里裹着寒意，“我见不得他看着我这副鬼样子，像看个怪物。”他抬手扯下眼上的布条，双眼的空洞对着窗外的雨幕，有一道丑陋的疤痕，从眉骨一直蔓延到颧骨，“你看，这疤是不是很丑？还有这腿，走一步晃三下，跟个破灯笼似的。”

谢娆别过脸，声音有点闷：“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盛瑜低头看着自己的右腿，那里的肌肉已经开始萎缩，即使天天按揉，也再难像从前那样稳健，“医师昨天偷偷跟你说什么了？我听见了，他说腿骨接得太碎，眼睛……可能也再也看不见了。”

雨声突然变得很大，大到能盖过屋里的沉默。谢娆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往桌上一放：“给你带的糖糕，甜的。”

盛瑜没动。过了很久，他才哑声道：“谢娆，你说，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谢娆咬着唇，没说话。她看着盛瑜的背影，那个曾经在战场上横刀立马、连皇帝都敢顶撞的人，如今缩在窗边的阴影里，像株被霜打蔫了的草。桌上的烛火明明灭灭，映着他脸上的疤，那道疤在火光里扭曲着，像条狰狞的蛇。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像是永远不会停。盛瑜重新把布条蒙回眼上，指尖在布料上反复摩挲，那里能隐约透出点微光，却再也照不亮他眼底的荒芜。他知道，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就像他的腿，他的眼，还有他和阿宛之间，那段被鲜血和尘土埋起来的过往。

屋里静得可怕，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和窗外没完没了的雨声。谢娆悄悄退了出去，带上门的那一刻，她听见屋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呜咽，像困兽在舔舐自己的伤口，卑微又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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