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数个春秋已过,檐角的铜铃蒙了层薄锈,风过之时,再难发出清脆的响,倒像是谁在低低地叹息。
院中的那株海棠树又高了些,枝桠探过墙头,将斑驳的光影投在青石板上,恍惚间还能看见当年盛瑜倚着树干笑的模样——那时他总爱折一枝半开的海棠,塞进许宛手里,说这花配得上他眼底的光。
可如今,花开花落又几番,掌心再无海棠香。
深秋的雨缠缠绵绵下了整月,阶前的青苔吸足了水汽,在砖缝里疯长,像极了那些蔓延在心底的思念,扯不断,理还乱。
许宛独坐院中,指尖抚过石桌上那只盛瑜用过的玉盏,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漫到心口,惊起一阵细密的疼。
他望着檐外连绵的雨幕,恍惚间又看见盛瑜身披银甲,立于城门之下,回眸时眉眼带笑,声音穿透风雨:“阿宛,等我回来,陪你看这万里河山真正安定。”可那笑容碎在了那年寒冬。
城破之日,火光染红了半边天,他的尸骨混在万千忠魂之中,连块完整的墓碑都没能留下。而许宛,终究是独自坐在了权力的顶峰。
“呵……”许宛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里裹着化不开的苦涩,“人死不能复苏,死去的人已经不在了。”他抬手按了按发紧的眉心,指腹触到一片冰凉,不知何时已沁了泪。“但活着的人,仍然要活着。”他曾不止一次想随他而去,可每当闭上眼,总能听见盛瑜最后的嘶吼——“守好这国,护好这民!”
想死?呵,也死不了。
他不是为了这所谓的盛世平安。这盛世之下,藏着多少白骨,他比谁都清楚。他是为了盛瑜拼死守护的那片国土,为了他剑指之处、拼死也要护住的百姓,也是为了那个坐在龙椅上的幼子——那是他亲手挑选的“傀儡”,却也是他必须护周全的象征,是他与盛瑜未竟之志的延续。盛瑜的血洒在了那里,他便要替他看着,看那片土地上的人安居乐业,看炊烟袅袅,岁岁平安。
雨停时,天已破晓。许宛起身拂去衣上的凉意,铜镜里映出一张清瘦却坚毅的脸,眼底的红血丝未加掩饰,下颌线绷得紧直,那是常年居于上位的冷硬。他随手将散乱的衣襟系好,换上一身玄色蟒纹朝服,腰间玉带扣得一丝不苟,推门而出时,廊下侍立的内侍们齐刷刷跪了一地,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太极殿上,百官肃立。户部尚书颤巍巍地出列,花白的胡子抖得厉害,声音带着难掩的焦急:“摄政王殿下,宁兴郡下属的清河镇遭了百年不遇的洪灾,堤坝溃决,良田尽毁,百姓流离失所,恐生民变啊!”
殿内一片寂静,连香炉里的烟都似凝固了。清河镇偏远贫瘠,洪灾过后必有瘟疫,谁都清楚这差事是块烫手山芋。更重要的是,如今朝政尽出摄政王之手,连五岁的小皇帝都得看他眼色,谁敢在这种时候触他霉头?
许宛站在龙椅之侧的蟠龙柱旁,比那金銮宝座更有压迫感。他眸光微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带——清河镇,那是盛瑜的 一直想去却没去的地方 。
“本王,亲往清河镇赈灾。”他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空旷的大殿里掷地有声。
满朝文武皆是一怔,不少人偷偷抬眼打量他。谁都知道摄政王这些年深居简出,朝堂之事尚且由心腹代劳,如今竟要亲赴灾地?有人暗自揣测,是为了收拢民心,还是另有隐情?
龙椅上的小皇帝正把玩着手里的玉如意,闻言抬起头,奶声奶气地问:“宛哥哥要走吗?带上朕好不好?”
许宛回眸,脸上染上一丝复杂之色,小皇帝身上流的血无疑令他感到厌恶 ,但幼子无辜,又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 ,他既做不到对他特别亲近,但无法做到放任不管 ,便对着小皇帝微微颔首:“陛下乃国之根本,不可轻动。待臣归来,给陛下带清河镇的糖画。”
小皇帝立刻笑了,拍着小手道:“好!那宛哥哥要快点回来!”
“臣,遵旨。”许宛垂下眼,掩去眸底的复杂,转身时,声音已恢复了惯常的冷厉,“传本王令,调京畿大营五千兵力护粮,三日内启程。”
许宛的动作极快,三日内便点齐了人手,押着粮草药材奔赴清河镇。一路风雨兼程,抵达时,镇子已是一片狼藉,浊黄的洪水退去后,留下满地淤泥与腐臭,灾民们蜷缩在临时搭起的棚子里,面黄肌瘦,眼中满是绝望。
他勒住马缰,玄色披风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内里银线绣的暗纹。看着眼前景象,他眉头未皱,只对身后的粮队扬了扬下巴,声音冷得像冰:“开仓,先让百姓喝上热粥。敢克扣一粒米的,斩。”
接下来的半月,他几乎是以命相搏,却也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白日里踩着及踝的淤泥指挥加固堤坝,哪个士兵敢偷懒,他眼神扫过去便能让人脊背发凉;夜里在临时营帐中核对账目,发现有官员私藏药材,当即下令拖出去杖责四十,次日便挂在镇口示众,震慑得所有人不敢有二心。他沙哑的嗓音喊得发不出声,便用眼神示意,那目光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威力;高烧到浑身滚烫,裹着厚毯仍在发抖,却硬是撑着不肯躺倒——他是摄政王,是这方天地的实际掌控者,不能倒下。
如此半月有余,清河镇的灾情总算稳住了。瘟疫未曾蔓延,百姓们有了吃食,眼中渐渐有了生气。许宛看着重建的雏形,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些,决定次日启程回京。
临行前夜,月色尚可。他带着两名随从在镇上巡察,走到街口时,忽有个约莫五六岁的孩童从巷子里冲了出来,一头撞在他腿上。孩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许宛下意识地弯腰去扶,指尖刚触到孩子的衣角,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阿念!”
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急切。许宛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粗布衣裙的女子快步走来,看着约莫二十出头,正是二十二岁左右的年纪。她头上裹着一块灰布头巾,脸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面纱,遮住了大半容貌,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许宛不知为感到有些熟悉 …。
“对不住,对不住大人!”女子快步上前,将地上的孩子拉到身后,屈膝福了福身,声音带着歉意,甚至微微发颤——许宛身上的压迫感,即便是粗布麻衣也能感受得到,“小儿顽劣,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无妨。”许宛的声音有些发紧,他盯着那女子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更多熟悉的痕迹,“孩子没撞疼吧?”
“不碍事的,多谢大人关心。”女子说着,便拉着孩子要走,脚步急促得几乎踉跄,仿佛多待一刻就会引来祸事。
许宛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疑窦丛生。
他不动声色地对身旁的随从使了个眼色,那随从是他多年的心腹,立刻会意,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回到临时行辕后,随从低声禀报:“殿下,属下跟着那妇人去了她家,是镇上最偏僻的一间破屋。她家里还有个男人,听街坊说,是个腿瘸眼瞎的货郎,前年逃难来的,夫妻俩平日里靠着给人缝补浆洗过活,看着倒是寻常百姓。”
“寻常百姓?”许宛指尖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眉头紧锁,“再去查。查她的来历,查她何时到的清河镇,查她丈夫的底细,一丝一毫都不要放过。”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若有隐瞒,不必请示,先拿下。”
可三日后,随从再次回报,脸上带着难色:“殿下,查不到。那妇人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五年前突然带着男人来到镇上,孩子也是后来不知道从哪儿带来的 ,身份户籍全无,邻里只知她姓苏,其余一概不知。那男人更是常年不出门,据说眼睛是生下来就瞎的,腿是后来被砸伤的,除了她,没人见过他的样子。”
许宛沉默了。查不到任何痕迹,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尤其在清河镇——盛瑜一直想去的地方 ,五年前,正是盛瑜战死的那一年。
他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指尖微微颤抖,那是极少有的失态。是他吗?真的是他妈?他还活着吗?
不可能。许宛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冰寒。他向来看似温和可当年能弑君夺权,手段岂会手软?一旦触及与盛瑜相关的疑云,那蛰伏的狠厉便会瞬间出鞘。
他望着清河镇的方向,声音冷得像淬了毒:“备车,回京。”
只是这一次,他的行囊里,多了一份挥之不去的牵挂,更藏着一场即将掀起的惊涛骇浪。
晓流年:暗恋是带刺的救赎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