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府西跨院的暖房外,陈玲珑正提着竹篮往花圃走,篮子里装着刚从库房取来的花籽。春日的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她素净的布裙上,倒比往日多了几分生气。
“五妹妹这是要去伺候那些草芥?”尖细的声音从月亮门边传来,陈青瑶扶着丫鬟的手,慢悠悠晃过来,鬓边的珠花随着脚步叮当作响。她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显然是有备而来。
陈玲珑脚步一顿,没回头:“二姐姐有何指教?”她素日里懒得与这位眼高于顶的二姐计较,可今日要种的是好不容易求来的重瓣茉莉,实在没心思应付。
“指教谈不上。”陈青瑶走到她面前,故意撞了下竹篮,花籽撒了大半在地上,“只是瞧着妹妹总躲在这些地方,莫不是怕见人?也是,像妹妹这样上不得台面的,除了跟花草打交道,还能做什么?”
陈玲珑看着散落在泥土里的花籽,脸色一点点沉下来。她缓缓放下空了大半的篮子,拍了拍手上的灰:“二姐姐若是闲得慌,不如去看看账本,免得账上的亏空越来越大,被父亲发现了又要哭闹。”
这话正戳中陈青瑶的痛处——她前几日偷偷拿府里的银子去赌坊,输了不少,正愁没法填补。陈青瑶顿时炸了毛,扬手就要打:“小贱人!敢编排我?”
巴掌还没落下,手腕已被陈玲珑死死攥住。往日里总是低着头的五妹妹,此刻眼神亮得惊人,力气竟也大得反常。“二姐姐再动手试试?”陈玲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狠劲。
“反了你了!”陈青瑶另一只手挠过去,“给我打!把她的脸划花,看她还敢不敢嚣张!”
两个婆子立刻围上来,伸手就要抓陈玲珑的胳膊。谁知陈玲珑侧身躲开,顺手抄起旁边园丁用来松土的小铁锄,横在身前:“谁敢动?”她自小跟着府里的老园丁在园子里爬高上低,手脚本就比一般闺阁女子灵活,真要动起手来,寻常婆子还真近不了身。
陈青瑶见她动了家伙,反而笑了:“哟,还敢拿东西?今天我倒要看看,你能翻天不成!”说着亲自扑上去撕扯。
陈玲珑也不躲了,丢下铁锄,迎着陈青瑶的撕扯反手一推。陈青瑶没料到她敢还手,踉跄着后退几步,发髻都散了。她又惊又怒,疯了似的扑回来,两人瞬间扭打在一处。
陈玲珑虽没学过拳脚,却胜在灵活,专挑陈青瑶疼却不伤筋动骨的地方掐。陈青瑶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吃过这种亏,尖叫着让婆子帮忙,可陈玲珑像只被惹急了的猫,左躲右闪,反倒让两个婆子互相撞了好几下。
“住手!”管家带着人匆匆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乱象——二小姐的珠花掉在泥里,五小姐的裙角被撕开,两人脸上都带着抓痕,正揪着对方的头发不肯松手。
陈青瑶见了管家,哭得更凶:“王管家!你看她把我打成什么样了!快把这个野丫头拖下去掌嘴!”
陈玲珑甩开她的手,抹了把嘴角的血痕,冷冷道:“是二姐姐先动手砸了我的花籽,还要毁我的脸。管家若要罚,便一起罚。”
暖房外的动静引来了不少下人围观,管家看着这满地狼藉和两人狼狈的模样,额头直冒冷汗——这两位小姐,今日竟是谁都不肯罢休了。
王管家正左右为难,忽听廊下传来一声咳嗽,转头见是大夫人杨氏身边的张嬷嬷,忙躬身行礼:“张嬷嬷怎么来了?”
张嬷嬷眼皮都没抬,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最后落在陈青瑶散乱的发髻上,声音透着几分嫌恶:“大夫人听闻西跨院吵嚷,让我来瞧瞧。二小姐这是做什么?跟个没规矩的丫头似的滚在泥里,传出去不怕丢了陈家的脸面?”
陈青瑶本想哭诉,被这话堵得一噎,委屈更甚:“嬷嬷!是陈玲珑先动手打我!”
张嬷嬷转向陈玲珑,见她虽也狼狈,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毫无惧色,不由得皱了眉:“五小姐,不管怎么说,二小姐是你姐姐,你动手就是以下犯上。还不快给二小姐赔罪?”
“我没错。”陈玲珑挺直脊背,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花籽是我求了父亲许久才得来的,二姐姐故意打翻,还让婆子毁我容貌,凭什么要我赔罪?”
“反了天了!”张嬷嬷厉声道,“一个庶出的丫头,也敢跟主子顶嘴?来人,把五小姐带去柴房禁足,没大夫人的话,不许给吃喝!”
两个粗使婆子刚要上前,却被陈玲珑猛地推开:“我看谁敢!”她忽然提高了声音,朝着暖房方向喊,“周伯!您都瞧见了吧?二小姐毁了我的花,大夫人的人还要不分青红皂白罚我,这就是陈府的规矩吗?”
众人一愣,只见暖房门口慢慢走出个须发花白的老园丁,正是在陈家待了三十多年的周伯。他手里还握着浇水的瓢,沉声道:“老奴都看见了。二小姐先撞翻了五小姐的花籽,又喊人要划她的脸,五小姐是被逼急了才还手的。”
周伯是府里少有的敢说真话的老人,连老爷都要敬他三分。张嬷嬷脸色变了变,却仍强撑着:“一个园丁懂什么规矩?我看你是老糊涂了!”
“老奴是糊涂,”周伯把瓢往地上一顿,“但老奴知道,谁有理谁没理。五小姐这些年在园子里伺候花草,从没过半点差错,倒是二小姐……前几日还偷着让小厮把暖房里的珍品兰花拿去换银子,老奴没说错吧?”
这话一出,周围的下人都屏住了呼吸。陈青瑶的脸瞬间惨白,指着周伯说不出话:“你……你血口喷人!”
就在这时,管家匆匆跑进来,附在张嬷嬷耳边低语了几句。张嬷嬷脸色骤变,狠狠瞪了陈青瑶一眼,又看了看陈玲珑,最终冷声道:“此事暂且作罢,都散了!二小姐跟我回去,仔细你的皮!”
陈青瑶还想争辩,被张嬷嬷狠狠掐了把胳膊,只能不甘心地跟着走了。下人们见没热闹看了,也纷纷散去。
周伯捡起地上的花籽,递给陈玲珑:“还能种活些,别气坏了身子。”
陈玲珑接过花籽,眼眶有些发热:“多谢周伯。”
“这府里啊,早就不是从前的样子了。”周伯叹了口气,“你性子太直,往后要多留个心眼。”
陈玲珑望着陈青瑶消失的方向,紧紧攥住手里的花籽。她知道,这次硬刚只是开始,只要杨氏和二姐姐还在,她就永无宁日。但她不怕,就像那些被踩进泥土里的花籽,只要根还在,总有破土而出的一天。
周伯刚走,西跨院的石子路上便传来轻缓的脚步声。陈玲珑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散落的花籽拢进帕子里,闻声抬头,见陈若仪提着个食盒站在不远处,素色衣裙衬得她身姿愈发纤弱。
“四姐姐。”陈玲珑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泥灰,脸上的抓痕还清晰可见。
陈若仪快步走上前,目光落在她脸上时,眉头轻轻蹙起,从食盒里取出一小盒药膏:“刚听说这里闹了动静,我猜定是你受了委屈。”她打开瓷盒,用指尖沾了点清凉的药膏,小心翼翼地往陈玲珑脸颊的划痕上涂,“二姐的性子越发没遮拦了,你也是,怎的真跟她动手?”
指尖的触感温软,药膏带着淡淡的薄荷香,陈玲珑紧绷的神经松了些,低声道:“她毁了我的花籽。”
“我知道你宝贝那些花草。”陈若仪涂完药,将药膏塞进她手里,“但你单打独斗,总有吃亏的时候。”她顿了顿,从食盒里拿出一碟精致的桃花酥,“这是厨房新做的,你尝尝。”
陈玲珑看着那碟酥点,心里清楚,在这陈府里,四姐陈若仪是少数待她温和的人。只是这位四姐一向体弱,常年在自己院里静养,极少掺和内宅纷争,今日特意过来,想必是费了些心思。
“多谢四姐。”她拿起一块桃花酥,入口清甜,却没什么滋味。
陈若仪看着她落寞的样子,轻声道:“方才听丫鬟说,周伯把二姐拿兰花换银子的事捅了出来?”
陈玲珑点头。
“这倒是意外。”陈若仪眸光微动,“周伯久不问事,今日却肯为你出头,想来是真瞧不过眼了。”她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不过你也得当心,二姐吃了这亏,往后只会更记恨你。大夫人那边……怕是也不会善罢甘休。”
陈玲珑捏着桃花酥的手紧了紧:“我不怕。”
“我知道你不怕。”陈若仪轻轻叹了口气,“可有些事,光靠硬气是不成的。”她从腕上褪下一串莹白的玉珠,塞到陈玲珑手里,“这珠子是去年母亲留下的,据说能安神。你拿着,夜里若是睡不安稳,就摩挲摩挲它。”
玉珠触手温润,陈玲珑刚想推还回去,就被陈若仪按住了手。
“拿着吧。”陈若仪的眼神带着几分恳切,“我帮不上你什么大忙,这点心意你得收下。还有……”她往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昨日我去给父亲请安,听见他跟李公子的随从打听江南的事,似乎……很在意大姐此行的进展。”
陈玲珑心头一动。父亲向来不怎么过问内宅,忽然关心起大姐查案的事,难道是杨氏那边有了什么动作?
“我知道了。”她握紧玉珠,认真地看着陈若仪,“多谢四姐提醒。”
陈若仪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疲惫:“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免得被人看见说闲话。你自己多保重。”
看着陈若仪纤弱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后,陈玲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玉珠和药膏,又看了看地上那捧失而复得的花籽。这陈府深宅,龌龊与暖意竟都藏得这般深。她将玉珠贴身收好,重新蹲下身子,一点点将花籽拾进竹篮——不管前路如何,先把这些花种下去再说。
马车行至第三日傍晚,终于驶入江南地界。
刚过镇江渡口,湿润的风便带着水汽扑面而来,混着岸边芦苇与晚桂的清香,与京城的干燥凛冽截然不同。陈子衿掀开车帘,只见夕阳正沉在江面,碎金般的光铺满水面,远处乌篷船的橹声欸乃,两岸人家升起袅袅炊烟,竟比画中还要温润几分。
“江南的水,养人。”李浚不知何时也凑到窗边,目光落在远处的水乡轮廓上,“只是这温柔乡里,藏的东西未必干净。”
陈子衿收回视线,看向渡口码头。那里停着一艘画舫,船头立着两道身影,其一青衫磊落,正是苏云佑,他身侧的少年穿着湖蓝色锦袍,正踮脚朝这边张望,见马车停下,立刻挥手大喊:“李大哥!陈姑娘!这里!”
正是苏云铮。
李浚先一步下车,与苏云佑拱手见礼。陈子衿刚走下马车,苏云铮就凑了过来,脸上带着跳脱的笑:“陈姑娘,一路辛苦!我哥特意备了江南最有名的醉蟹,咱们今晚就住画舫上,随波逐流,多有意思!”
苏云佑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别胡闹,正事要紧。”他转向陈子衿,温声道,“陈姑娘一路劳顿,先上船歇息片刻,晚些我把查到的线索跟你们细说。”
画舫内饰雅致,舱内摆着新鲜的荷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侍女奉上碧螺春,茶汤清澈,入口甘醇。陈子衿抿了口茶,看向苏云佑:“苏公子这些日子,查到了什么?”
苏云佑取出一幅江南盐商的关系图谱,铺在案上:“江南盐商以‘张、王、赵’三大家族为首,其中张家族长张启山,正是杨夫人的远房表哥。此人明面上是盐道主事,实则暗中操控着江南半数的私盐买卖。”他指尖点在图谱边缘一个模糊的标记上,“但这三大家族背后,似乎还有人在统筹调度,每次盐价波动、官盐滞销,都有同一股势力在推波助澜。”
李浚看着图谱:“查到是谁了吗?”
“线索断了。”苏云佑摇头,“我派去查访的人,前日在城外被人打晕,带回的账本也被调换过。”
陈子衿指尖划过“张启山”的名字,忽然想起卷宗里标注的“关联人:杨氏”,问道:“张启山与陈家往来密切吗?”
“明面上只在年节时有书信往来。”苏云佑道,“但据我所知,杨夫人的兄长三年前曾在江南购置过一处宅院,登记的户主,正是张启山的远房侄子。”
李浚眼神微沉:“看来杨夫人这边,确实脱不了干系。”
正说着,舱外传来苏云铮的声音:“哥!李大哥!开饭了!醉蟹配黄酒,绝了!”
三人暂时收了话头,移步到外间舱。桌上摆着一碟红膏醉蟹,几样时鲜小菜,还有一壶温热的花雕。苏云铮先剥了只蟹,递到陈子衿面前:“陈姑娘尝尝,这可是用十年花雕泡的,一点腥味都没有。”
陈子衿看着他满手的蟹膏,想起李浚说他“正事上不敢胡闹”,倒真有几分可信。她接过蟹,轻声道谢。
席间,苏云佑说起江南盐商的行事风格:“这些人表面和气生财,实则心狠手辣,尤其忌讳外人插手盐务。我们明日去盐道衙门,怕是会碰壁。”
“碰就碰。”李浚饮了口酒,“皇上有旨,他们不敢公然抗命。只是暗地里的手段,得多加防备。”他看向陈子衿,“你精于账目,明日重点看看盐道的出入库记录,或许能发现破绽。”
陈子衿点头:“我明白。”
夜色渐深,画舫在江面上缓缓漂流。陈子衿凭栏而立,望着岸边万家灯火,听着隐约传来的丝竹声。江南的温柔夜色下,藏着多少肮脏交易?而她要找的真相,又藏在这片水域的哪一处?
身后传来脚步声,李浚站到她身侧,递来一件披风:“夜里风凉。”
陈子衿接过披上,指尖触到布料的暖意,轻声道:“多谢。”
“在想什么?”
“在想,这江南的水,到底淹没过多少秘密。”
李浚望着江面,声音低沉:“水能藏污纳垢,也能冲刷干净。我们此行,就是要让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浮出水面。”
江风拂过,带着水汽的微凉,却吹不散两人眼底的坚定。江南的夜,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而他们的查案之路,才刚刚开始。
几日后,江南织造府为迎接南巡的太后,在园林设下宴席,当地官员与世家子弟皆在受邀之列。陈子衿随李浚、苏云佑一同赴宴,一身月白襦裙衬得她气质清雅,只是眉宇间仍带着几分查案时的审慎。
宴席设在临水的水榭,丝竹声伴着流水潺潺,席间觥筹交错,一派热闹。陈子衿正与苏云佑低声说着盐道账目里的疑点,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陈姑娘?”
她转身,见是一位身着宝蓝色锦袍的年轻公子,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几分世家子弟的从容,正含笑看着她。
“顾公子。”陈子衿认出他是户部尚书的三公子顾修远,曾在京城的几次宴会上见过,只是交集不深。
顾修远拱手笑道:“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陈姑娘。听闻陈姑娘随李大人来江南查案,倒是有段时日了。”
“顾公子也是随太后南巡?”陈子衿问道。
“正是,家父命我随行打理些杂务。”顾修远目光扫过她身侧的卷宗——方才与苏云佑议事时未来得及收起,“看来陈姑娘宴席上也不忘正事?”
陈子衿将卷宗拢了拢,坦然道:“盐案牵涉甚广,不敢懈怠。”
“江南盐务积弊已久,陈姑娘能挑此重担,倒是让人佩服。”顾修远话锋微转,“说来也巧,前日我整理南巡的用度账目,发现江南盐税的上缴数额,与户部备案的记录颇有出入,正想找李大人或苏公子聊聊,没想到先遇到了陈姑娘。”
陈子衿心头一动。盐税账目正是他们目前卡壳的地方,盐道衙门提供的记录看似无懈可击,若户部备案另有不同,便是关键突破口。
“顾公子可有具体凭证?”她追问。
顾修远从袖中取出一页抄录的账目副本,递了过来:“这是我记下的几处疑点,陈姑娘不妨看看。或许……能给你们的查案添些助力。”
陈子衿接过细看,只见上面标注着近三年江南盐税的上缴日期与数额,果然与盐道提供的记录有多处偏差,尤其是去年秋冬两季,差额竟达数万两。
“多谢顾公子。”她抬眼看向对方,“这份抄录对我们至关重要。”
“举手之劳。”顾修远笑了笑,目光落在她紧攥账目副本的手上,“家父常说,陈姑娘父亲陈大人是难得的清廉之臣,如今看来,陈姑娘也继承了这份风骨。只是江南不比京城,行事还需更谨慎些。”
这话里似有深意,陈子衿点头:“多谢提醒,我会注意。”
此时李浚走了过来,见两人正说话,便问:“在聊什么?”
“顾公子给了我们一份盐税账目副本,与盐道记录有出入。”陈子衿将副本递给他。
李浚看过之后,看向顾修远:“顾公子有心了。”
“份内之事。”顾修远拱手,“你们先忙,我去给太后请安。”
看着顾修远离去的背影,陈子衿若有所思:“这位顾公子,似乎对盐案格外上心。”
李浚收起账目副本,眸色微沉:“户部本就掌管盐税,他留意此事并不奇怪。只是……在太后宴会上递来这份东西,倒是耐人寻味。”
水榭外的风拂过,带着花香与酒气。陈子衿望着远处顾修远向太后行礼的身影,忽然觉得,这江南的棋局里,似乎又多了一枚难以捉摸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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