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望月楼的雅间里,檀香袅袅。陈子衿扶着窗棂眺望江面,秋日的阳光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却照不透水下的暗流。
“张启山每年中秋在此宴请杨家人,账册上记的‘茶资’,其实就是私盐分红。”李浚将一份抄录的流水账放在桌上,“去年的数额比往年多了三成,恰好与京城杨府新增的一处田产价值吻合。”
陈子衿转过身,指尖点在“八月十五”那一行:“中秋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杨家人特意南下赴宴,可见这桩交易对他们有多重要。”她忽然想起陈府的中秋,大夫人总会命人摆上最精致的宴席,却从未给过庶出的她好脸色,原来那些光鲜的背后,藏着这样肮脏的勾当。
“顾修远那边有动静了。”李浚忽然道,“苏云佑查到,他昨日去了趟张记商号的库房,虽只待了一刻钟,却让人偷偷运走了一个木箱。”
“木箱?”陈子衿皱眉,“难道是账册或信物?”
“有可能。”李浚眸色深沉,“顾修远一直想撇清顾家与盐案的关系,如今见张启山倒台,怕是想销毁自己参与其中的证据。”
正说着,茗香匆匆进来,手里拿着封信:“姑娘,京城来的急信,是周伯让人捎的!”
陈子衿拆开一看,脸色骤变——信中说陈青瑶偷拿府中印章,想将一笔不明款项转移到江南,被陈若仪撞见,两人争执时,陈青瑶失手将陈若仪推下了台阶,如今四妹妹还在昏迷,大夫人却对外宣称是四妹妹自己不慎摔伤。
“杨氏这是想一手遮天!”陈子衿攥紧信纸,指节泛白,“若仪妹妹向来体弱,怎能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李浚看过信,沉声道:“这是杨家在京城的后手。他们知道江南这边保不住了,想在陈府制造混乱,分散我们的注意力。”他握住陈子衿的手腕,语气坚定,“你放心,我已让人快马加鞭回京城,让大理寺的同僚介入调查,定不会让四妹妹白白受委屈。”
陈子衿抬头看他,见他眼底满是笃定,心头的焦躁渐渐平复。她知道,此刻自己不能乱,唯有尽快查清盐案,将杨家的罪证呈到御前,才能彻底扳倒他们,护住府里那些无辜的人。
“我们去张记商号的库房看看。”她将信收好,语气恢复了冷静,“顾修远运走的木箱,说不定就是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两人刚走出望月楼,就见苏云佑迎面走来,神色凝重:“李兄,陈姑娘,查到了!张记商号的库房里,藏着一批刻有‘顾’字标记的盐引,是去年顾尚书利用职权批给张启山的,没有入国库记录!”
陈子衿与李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顾修远果然参与其中,他递来账目副本,不过是想弃车保帅,除掉张启山,掩盖顾家的罪证。
“走。”李浚率先迈步,“去会会顾修远。”
秋风卷起江面的落叶,扑在人脸上带着几分凉意。陈子衿望着远处码头的方向,那里停泊着顾家的商船,正准备起航。她知道,这场周旋已到了最后关头,无论是江南的盐案,还是京城的深宅,那些藏在暗处的龌龊,都该见见光了。
紫宸殿的暖阁里,大公主萧敏正临窗翻着一卷《女诫》,案上的青瓷瓶插着新抽芽的柳枝,嫩黄的叶芽顶着晨露,透着股春日的鲜活。
“公主,这是江南新贡的雨前龙井,按您说的,用雪水炖了半盏才沏的。”侍女思思轻手轻脚地奉上茶盏,见她指尖在书页上反复摩挲着“温恭”二字,忍不住道,“陛下刚派人来问,午后的赏花宴要不要设在御花园的澄瑞亭?”
萧敏抬眼,目光落在窗外抽条的柳树上,那新绿的叶芽让她想起去年南巡时,江南岸的柳树也是这样,怯生生地探着春。她端起茶盏,指尖触到杯壁的温热:“就放澄瑞亭吧,那里的玉兰该开了。”
思思刚应下,就见内侍匆匆进来禀报,说二公主和三公主已在殿外候着。萧敏放下茶盏,理了理月白的宫装袖口——袖口绣着几枝刚冒芽的柳叶,是她昨夜亲手绣的,针脚虽浅,却透着股执拗的生机。
“让她们进来吧。”她轻声道,目光重新落回那卷《女诫》,只是这一次,指尖划过的不再是“温恭”,而是留白处她自己添的“守拙”二字。叶芽总要破枝而出,她这个长姐,也该学着护好身后的人了。
御花园的抄手游廊上,二公主萧琳正对着一池锦鲤出神,手里捏着半阕未填完的词牌。春风拂过,吹得她鬓边的珠花轻晃,像极了她此刻没着落的心绪。
“公主,这‘蝶恋花’的下阕想了半日,不如让翰林院的学士们来续?”侍女林诗捧着砚台,见她眉峰微蹙,忍不住提议。
萧琳摇头,将词稿揉成团丢进池里,纸团打着旋儿沉下去,惊得锦鲤四散。“那些酸儒只会写‘月移花影’,哪懂这池子里的鱼,也有想跳出去的心思。”她转身往亭子里走,裙摆扫过廊边的紫丁香,落了满身花香。
林诗跟在后面,低声道:“方才见大公主殿里的内侍往养心殿去了,怕是在说江南盐案的事。三公主方才还来问,要不要去给母后请安时提一句李大人……”
“不必。”萧琳打断她,在亭中坐下,拾起块石子扔进池里,“李大人查案,我们做公主的瞎掺和什么。”可话虽如此,她指尖却在石桌上无意识地划着“李”字,像在默写一首没头没尾的诗。
远处传来三公主的笑声,萧琳抬头,见萧采苓正追着一只蝴蝶跑,裙角飞扬如蝶翼。她忽然笑了,提笔在新的宣纸上写下:“池鱼不解东风意,空向涟漪寄浅愁。”林诗凑过来看,只见落款处写着“林琳”二字——那是她未入宫时的名字,藏着些不肯被规矩磨平的棱角。
掖庭宫的菊圃边,三公主萧采苓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给新栽的秋菊松土机。她穿着件鹅黄的常服,裙摆沾了些泥点,却毫不在意,指尖拂过嫩绿的菊叶,眼里亮得像盛着月光。
“公主,这秋菊要到八月才开呢,您现在就天天守着,当心累着。”侍女明月递过帕子,见她额角渗着细汗,忙替她擦了擦,“方才太医院的人来说,您前几日淋了雨,得按时喝药。”
萧采苓直起身,望着天边渐沉的日头,晚霞把云染成了金红色,像极了去年中秋,她偷偷在御膳房烤的月饼,外皮焦脆,内里藏着甜。“知道啦,”她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苦得皱起脸,“这药比秋月姐姐去年酿的桂花酒还难喝。”
明月噗嗤笑了:“三公主又记错了,酿桂花酒的是二公主,秋月是她的侍女呢。”
萧采苓吐了吐舌头,又蹲下去侍弄菊花:“我就是觉得,桂花酒该是甜的,就像这菊花,秋天开的时候,一定香得能飘满整个皇宫。”她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锦囊,里面装着晒干的菊花瓣,“这是去年在江南收的,等中秋时,让御膳房给父皇泡茶喝。”
晚风拂过菊圃,带来淡淡的草木香。萧采苓把锦囊系在腰间,望着天边升起的第一颗星,像枚碎在蓝丝绒上的月光。她盼着秋天,盼着菊花开,也盼着那些在江南查案的人,能带着一身清风回来,说些她听不懂的案子,也好让她知道,这宫墙之外的月光,是不是也这般亮。
澄瑞亭的玉兰开得正好,白瓣如雪,落在青玉色的石桌上。萧敏刚坐下,就见萧琳提着裙摆走来,发间别着朵紫丁香,倒比亭边的花还要艳几分。
“长姐倒是会选地方,”萧琳在她对面坐下,指尖捻起片玉兰花瓣,“这花一开,倒把御花园的春色都比下去了。”
萧敏没接话,只是给她斟了杯茶:“方才去给母后请安,她问起江南的事了。”
萧琳捏着花瓣的手一顿:“母后怎会突然问这个?”
“听说李大人在江南查到了顾尚书的把柄,顾家人在宫里递了好几回牌子,想求见父皇。”萧敏吹了吹茶沫,“母后的意思是,皇家公主不该掺和朝臣的事,让我们安分些。”
这话正说到萧琳心坎里,她撇撇嘴:“我本就没打算掺和,倒是采苓,方才还在菊圃念叨,说等李大人回来,要问他江南的月亮圆不圆。”
话音刚落,就见萧采苓抱着个陶罐跑过来,裙角沾着草屑,脸上还带着泥点:“姐姐们快看!这是我刚从太液池捞的莲子,等泡发芽了种在菊圃边,秋天就能结莲蓬了!”
萧敏笑着接过陶罐,见里面的莲子圆滚滚的,忍不住道:“当心摔着,仔细你那身新做的鹅黄裙。”
萧采苓凑到石桌前,见两人面前的茶盏空着,忙颠颠地去倒茶,结果脚下一绊,整壶茶都泼在了萧琳的词稿上。宣纸洇开大片水痕,把那句“池鱼不解东风意”泡得模糊不清。
“哎呀!”萧采苓吓得脸都白了,“二姐姐,我不是故意的……”
萧琳刚要发作,见她眼里含着泪,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抓起湿淋淋的词稿往石桌上一摔:“罢了,本就写得不好。”可话虽如此,指尖却在水痕处轻轻抹了抹,像是舍不得那几个被泡花的字。
萧敏适时开口:“采苓也是好意,妹妹莫气。我这里有新的宣纸,你再写一首便是。”她转头对萧采苓道,“去把脸洗干净,思思刚端来的杏仁酥,再不吃就要凉了。”
萧采苓这才破涕为笑,捧着陶罐跑向偏殿。萧琳望着她的背影,忽然道:“长姐,你说……李大人能查得清江南的案子吗?”
萧敏望向天边流云,慢悠悠道:“查得清也好,查不清也罢,我们做公主的,守好这宫墙里的日子就够了。”她拿起块杏仁酥,递到萧琳面前,“尝尝?御膳房新做的,加了江南的桂花蜜。”
萧琳接过咬了一口,清甜的滋味漫开,倒让心里那点说不清的烦绪淡了些。亭外的玉兰还在落,花瓣飘在茶盏里,像艘小小的船,载着这深宫春日里的闲愁,慢慢荡向不知名的远方。
夜色像墨汁般泼满江南的街巷,陈子衿攥着从张记商号库房搜出的半张密信,脚步急促地穿梭在窄巷里。密信上“漕运”“三更”“码头”几个字被火烤得焦黑,却足以说明——顾家要在今夜用漕船转移最后一批私盐。
“姑娘,后面好像有人!”茗香喘着气追上来,声音发颤,“方才在库房外,那几个黑衣人影又跟上来了!”
陈子衿猛地回头,巷口昏黄的灯笼下,几道黑影正贴着墙根移动,手里的刀在月光下闪着冷光。自昨日从库房找到密信,这些人就如影随形,显然是顾修远派来灭口的。
“往码头跑!”陈子衿当机立断,将密信塞进贴身的衣襟,拉着茗香拐进更深的巷子。她知道,此刻唯有赶到码头找到漕船,才能让这半张密信派上用场。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利刃划破空气的锐响刺得人头皮发麻。陈子衿借着巷子里堆放的货箱躲闪,忽然脚下一绊,重重摔在地上。脚踝传来钻心的疼,她挣扎着想爬起,却见一道黑影已举刀劈来。
“小心!”茗香尖叫着扑过来,用身子挡住她。刀光眼看就要落在茗香背上,忽然“当啷”一声被什么东西打偏——是李浚!他不知何时出现在巷口,手里还握着块石子,另一只手正拉着弓,箭尖直指黑影的咽喉。
“走!”李浚低吼一声,箭已射出,正中黑影的臂膀。他冲过来将陈子衿扶起,见她脚踝红肿,干脆打横将她抱起,“苏云佑已带人去码头,我们去汇合!”
陈子衿趴在他肩头,能清晰地听到他急促的心跳,还有身后此起彼伏的打斗声。她攥紧衣襟里的密信,忽然想起盐仓那场火,想起他抱着自己冲出火海的模样,眼眶微微发热。
“密信……”她哑声道。
“我知道。”李浚的声音在夜色里格外沉稳,“你保住它,比什么都重要。”
码头的风带着咸腥味,漕船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苏云佑正带着人与船上的护卫缠斗,刀光剑影映在水面上,碎成一片晃动的寒星。李浚放下陈子衿,抽出腰间的佩刀:“你在这里等,我去拿证据。”
“我跟你去!”陈子衿忍着疼起身,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密信上的标记,只有我认得。”
李浚看了眼她红肿的脚踝,终究是点了头,伸手将她护在身侧。两人踩着跳板登上漕船,舱内果然堆着盖着帆布的木箱,陈子衿掀开一角,雪白的私盐在月光下闪着冷光——与密信上的记录分毫不差。
就在这时,顾修远带着人从船舱后绕出来,手里的剑直指陈子衿:“陈姑娘,识相的就把密信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你的不客气,我见识过了。”陈子衿挺直脊背,从李浚身后走出,“顾公子以为烧了盐仓、杀了证人,就能瞒天过海?这些私盐,还有你运走的木箱里的账册,足够让顾家满门抄斩!”
顾修远脸色骤变,挥剑就刺。李浚早有防备,挥刀格挡,两人瞬间缠斗在一处。陈子衿趁机将密信塞给赶来的苏云佑:“快送大理寺!”
混乱中,不知是谁点燃了火把,扔向堆着私盐的木箱。火舌迅速蔓延,将漕船烧得噼啪作响。顾修远见大势已去,想跳江逃跑,却被李浚一脚踹倒在地。
“束手就擒吧。”李浚用刀指着他,声音冷得像冰。
陈子衿望着熊熊燃烧的漕船,忽然一阵眩晕——脚踝的疼和连日的奔波让她再也撑不住,直直向后倒去。李浚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见她脸色惨白,忙将她抱起:“撑住,我们马上回去。”
她靠在他怀里,看着火光映红的江面,忽然笑了:“查到了……都查到了……”
李浚抱着她跳上小艇,身后是燃烧的漕船和被制服的顾修远。江风吹拂着他的发丝,他低头看着怀里渐渐昏睡的人,轻声道:“嗯,都查到了。剩下的,交给我。”
小艇划破水面,向着岸边驶去。远处的火光映在陈子衿脸上,像给她苍白的脸颊添了抹暖色。她攥着李浚的衣襟,终于放下所有防备,沉沉睡去——这场追杀与逃亡,终究是他们赢了。
客栈的药味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窗台上那盆茉莉的清香。陈子衿靠在床头,手里捏着那半张已被小心抚平的密信,目光却落在窗外——李浚正在院里教苏云铮辨认漕船的标记,阳光洒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连带着抬手比划的动作,都透着股说不出的沉稳。
“姑娘,药熬好了。”芸香端着药碗进来,见她盯着院外出神,忍不住打趣,“您这目光,都快把李大人看出个洞来了。”
陈子衿脸颊一热,慌忙收回视线,接过药碗掩饰道:“我只是在想码头的事。”可舌尖尝到药的苦味时,却没像往常那样皱眉——方才李浚转身时,恰好对上她的目光,他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微微上扬,那点笑意像颗糖,悄悄化在了心里,竟压过了药的苦涩。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索性披衣起身,想去看看案上的账册。刚走到桌边,就发现砚台里的墨是新研的,旁边还压着张字条,是李浚的字迹:“夜露重,账册明日再看,已让人在炉里添了炭。”
指尖抚过那遒劲的笔画,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异样的暖流。从前只当他是并肩查案的同僚,是危急时能托付后背的伙伴,可自那晚巷子里他抱着她奔跑、漕船上护在她身前,再到此刻这细心的叮嘱,有些东西悄然变了味。
她想起他抱着自己冲出盐仓时,胸口急促的起伏;想起他为她挡刀时,手臂上渗出血的伤口;想起他看她的眼神,除了查案时的锐利,竟还有她从未留意过的温和。这些画面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让她心跳都乱了节拍。
“姑娘还没睡?”门外传来李浚的声音,带着几分试探,“我刚从码头回来,带了些江南的糖糕,你要不要尝尝?”
陈子衿忙定了定神,拉开门。李浚站在廊下,手里提着个油纸包,月光落在他肩上,鬓角的碎发沾着夜露,竟比平日多了几分柔和。
“刚想看看账册。”她侧身让他进来,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手臂的绷带——那是昨夜为护她被刀划伤的。
“账册不急。”李浚将糖糕放在桌上,打开纸包,里面是桂花味的,“苏云佑说明日就能审出顾修远的供词,等回京后呈给皇上,杨家和顾家就再无翻身之力。”
陈子衿拿起一块糖糕,入口清甜,桂花的香气漫开来。她抬头时,恰好撞上李浚的目光,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句:“你的脚踝还疼吗?”
“好多了。”她低下头,耳根发烫,“那日……多谢你。”
“该谢的是你。”李浚的声音低沉了些,“若不是你拼死护住密信,我们未必能找到漕船。”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炭炉里的火星偶尔噼啪作响。陈子衿捏着那块糖糕,忽然觉得这江南的夜,似乎没那么冷了。原来并肩走了这么久,早已不是简单的同僚之谊,那些藏在查案背后的牵挂与守护,早已悄悄在心里生了根。
她偷偷抬眼,见李浚正望着窗外的月亮,侧脸的轮廓在月光下格外清晰。这一刻,她忽然盼着这场案子慢些结束,好让这江南的月色,能多照几日他们并肩的身影。
锦阙争芳录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