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相识

图书馆的灯光总像被晚风揉碎的月光，带着点旧时光特有的慵懒，漫不经心地淌在深棕色的木质书桌上。桌面边缘的木纹里嵌着细碎的铅笔屑，是经年累月被无数支铅笔尖磨出的温柔痕迹，凑近了能闻到木头与石墨混合的、带着点涩味的香气。靠窗的位置留着道半指宽的缝隙，偶尔有穿堂风溜进来，卷起书页边角轻轻颤动，像谁在无声地翻书。

许尘选的角落挨着老式暖气片，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来，在他摊开的《算法导论》上投下窗格的影子，连空气里都飘着旧书页混着淡淡灰尘的味道。他蜷在宽大的布艺沙发里，黑色连帽衫的帽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半张脸，露出的下颌线绷得笔直，透着点生人勿近的冷感。手指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指腹上还留着敲键盘磨出的薄茧，翻过书页时带起极轻的沙沙声，像怕惊扰了这满室的静——他甚至能数清自己呼吸的频率，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沙发套上阳光晒过的、混着点樟脑丸的味道，每一次呼气都轻得像羽毛落地，连胸口的起伏都浅得几乎看不见。

“这里有人吗？”

声音像颗被阳光晒暖的玻璃弹珠，轻轻敲在空气里，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尾音还沾着点跑过走廊的喘息。许尘睫毛颤了颤，像蝶翼抖落了一滴露水，抬眼时正撞见对方怀里的书堆——最顶上那本《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技法》封面上，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被压得微微蜷角，淡紫色的海浪边缘沾着一小片银杏叶，叶脉清晰得能数出纹路，大概是从楼下那排银杏树下穿过时夹带的，叶尖还带着点秋日的枯黄。

站在对面的女孩逆着光，栗色长发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几缕不听话地垂在额前，随着她歪头的动作轻轻晃动，发梢沾着点室外的风意，带着干燥的蓬松感。她眼睛很亮，是盛着水光的琥珀色，笑起来时嘴角会先向上顶一下，露出两颗浅浅的梨涡，左边的梨涡里藏着颗芝麻大的小痣，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怀里的书太多，她用小臂紧紧环住，指尖泛着用力的粉白，指缝里夹着支银色自动铅笔，笔帽上的橡皮被啃得坑坑洼洼，露出底下浅灰色的橡胶内里，显然是个思考时爱咬笔的习惯。

“没人。”许尘的声音裹着沙发里的暖意，比预想中沉了半分，他能听到自己喉结滚动的轻响，像有颗小石子滚过干涸的河床。说完才意识到，本该用更短的音节结束对话，尾音却莫名拖了半拍，目光也在对方脸上多停留了半秒——足够看清他鼻尖沾着的一点颜料，像不小心蹭上的晚霞。

“太好了！”少女松了口气，抱着书的手臂一松，最底下那本《西方现代艺术史》突然“啪嗒”滑出来，她慌忙用下巴顶住，鼻梁蹭到书脊，疼得“嘶”了一声，却还是咧着嘴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三楼阅览区被考研学长占满了，连楼梯口都堆着书，我绕了三圈才找到这儿——你这儿可真像个秘密基地。”

她拉开椅子时格外小心，金属椅腿蹭过地面，发出极轻的“咔嗒”声，像怕惊扰了满室的安静。将书堆放在桌上时，动作轻得像在放易碎品，最顶上的《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技法》滑到桌边，露出扉页上用蓝墨水写的名字：云向晚，字迹带着点跳脱的圆钝，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调色盘。“我叫云向晚，美术系油画专业的。”说话时她下意识歪头，眼睛弯成月牙，许尘这才发现他左耳戴着颗银质的小星球耳钉，灯光下闪着细光，像把整片星空按比例缩小，别在了耳边。

“许尘，计算机系。”他把视线落回书页，密密麻麻的公式突然变得模糊，熟悉的算法符号像在跳舞，连心跳都乱了半拍。指腹无意识摩挲着书脊上凹凸的书名，希望这场对话能像未保存的文档自动关闭——可指尖触到的书脊温度，比记忆里高了半度，大概是被掌心的汗濡湿了。

云向晚却没接收到他的信号。她正低头整理书堆，忽然眼睛一亮，手指点向许尘肘边的书：“你在看科幻小说啊？我也爱看！”少女突然凑过来，栗色长发几乎扫到桌面，带着柠檬洗发水的清香，混着室外青草被晒热的味道扑面而来，“最后那个黑洞里重构星系的设定，我上周刚画完同人插画！用的分层水彩，星云的渐变叠了七层，光调钴蓝和群青的比例就试了十二次。”

许尘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捏着本科幻小说不知何时从《算法导论》底下滑了出来，露出的书角带着反复翻动的卷边，扉页上还留着他去年用铅笔写的批注：“第三章引力模型参数有误”。他抬眼时，窗外流云正好散开，阳光像被解开的缎带，猛地铺在云向晚脸上——她的睫毛很长，根根分明，阳光穿过时在眼睑下投下细密的阴影，像撒了把碎金，瞳孔里浮着细碎的光斑，真的像落了片星星，连梨涡里都盛着光，晃得人有点眼晕。

“嗯。”许尘的声音有点发紧，像被什么轻轻攥住喉咙，却鬼使神差地把书往中间推了推。书脊磕在桌面发出“嗒”的轻响，他看到云向晚的眼睛亮得更厉害，像找到同好的小狗，眼睛里的光噼里啪啦炸开，连嘴角的梨涡都深了几分。少女伸手去够书时，不小心带倒了桌边的铅笔，笔杆在桌面上骨碌碌转了三圈，滚到许尘脚边才停下，露出削得尖尖的笔尖，沾着点浅灰的石墨。

“你看到哪了？”云向晚的手指落在书脊上，指尖的温度透过纸页传过来，许尘觉得手臂上的汗毛都轻轻颤了颤。少女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指腹上沾着点洗不掉的颜料，像不小心蹭上的星子，“我最喜欢主角在黑洞边缘看到过去的那段，每次读都想画下来——你说光线被引力扭曲的时候，是不是就像水彩在湿纸上晕开的样子？”

许尘盯着他指尖的颜料，忽然开口：“不一样。”他的声音比刚才稳了些，“引力扭曲是时空曲率变化，水彩晕开是分子扩散运动，物理模型不同。”说完又觉得太生硬，补充道，“但视觉效果……可能有点像。”

云向晚愣了愣，随即笑得更欢了：“你说话真像我们系的物理老师！”他伸手翻到小说第98页，指着其中一段，“但你看这里描写的‘星云像被打翻的调色盘’，作者肯定也懂绘画吧？”男孩的指尖划过纸面，留下淡淡的颜料印，像给文字盖了个小小的印章，“你看这句，‘紫蓝色的星尘里掺着金红色的光斑’，多像钴蓝加群青，再点几笔镉红调出来的颜色。”

许尘顺着他的指尖看去，那些熟悉的文字突然有了画面感。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科幻小说里的宇宙，和美术生调色盘上的世界，能以这样奇妙的方式重叠。窗外的阳光慢慢移动，在桌面上投下的窗格影子挪了半寸，落在两人交叠的书页上，把云向晚的指影和许尘的指影，轻轻叠在了一起。

云向晚忽然从帆布包里掏出速写本，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我给你看我画的黑洞。”她把本子推过来，纸上是片深邃的蓝紫色漩涡，边缘用留白画出逃逸的光线，像被撕碎的银箔，“是不是比书里写的更具体？”

许尘看着画，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纸面，触到未干的颜料，留下个浅浅的指印。“黑洞的事件视界应该更平滑。”他拿起云向晚放在桌边的自动铅笔，在漩涡边缘添了道流畅的弧线，“这里的光线偏折角度，应该符合史瓦西半径公式。”

云向晚凑过来看他写字，呼吸轻轻落在许尘的手腕上，带着点温热的痒意。“你画得比圆规还准！”她惊叹道，眼睛里的光更亮了，“我们系上次画圆，我用了三张纸才画圆一个盘子。”说着，她拿起铅笔，在许尘画的弧线旁，添了几颗星星，“这样就完美了——科学加艺术。”

许尘低头，看着那道理性的弧线和旁边感性的星点，忽然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空气里的灰尘在光束里跳舞，暖气片发出轻微的嗡鸣，像谁在哼不成调的歌，混着云向晚翻书的纸页声，倒成了奇妙的合奏。他的指尖还残留着颜料的微凉触感，连带着那本《算法导论》的纸页，都染上了点不寻常的温度，那些印在纸上的黑色公式，仿佛也被这温度烘得软了几分。

云向晚又聊起书中角色的命运，说那个牺牲自己重构星系的工程师，让她想起米开朗基罗雕塑里的肌肉线条，“明明是毁灭，却透着股创造的力量”。许尘安静地听着，偶尔插一句“他的决策符合博弈论中的最优解”，云向晚就会瞪大眼睛：“原来理科生看故事是这样的？”随即又笑着摆手，“但这样也很有意思！”

不知不觉间，窗外的阳光已经转成柔和的橘色。云向晚收拾东西时，发现自己的橡皮落在了许尘那边，她伸手去够，指尖不小心碰到对方的手背，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两人同时缩回手，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一点慌乱。

“我该去画室了。”云向晚把橡皮塞进笔袋，声音比刚才低了些，“明天……我还能来这里吗？”

许尘看着他怀里重新抱好的书，最顶上那片银杏叶还夹在《维纳斯的诞生》封面上。“嗯。”他听到自己说，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惊讶的笃定，“这个位置……一直没人。”

云向晚笑起来，梨涡里盛着夕阳的光：“那明天见！我带新画的星云给你看。”她转身时，帆布包上挂着的调色盘挂件轻轻晃动，撞出清脆的响声，像在为这场初见敲下句点。

许尘坐在原地，看着那道栗色长发的背影消失在书架尽头，才低头看向桌面。云向晚的速写本忘在了桌上，翻开的那页，除了黑洞的插画，角落还有个小小的速写——是他低头看书的侧脸，连帽衫的帽绳都画得清清楚楚。

空气里的柠檬香还没散尽，和旧书的味道缠在一起，像种全新的气息。许尘把速写本轻轻合上，放进自己的背包，指尖触到那片带着颜料温度的纸页时，忽然觉得，这个被他当作“秘密基地”的角落，从今天起，要住进另一道阳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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