烨国的早朝,总带着股化不开的沉郁。
紫宸殿的梁柱高耸入顶,鎏金的龙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却照不亮御座上那个佝偻的身影。皇帝穿着明黄色龙袍,领口松垮地敞开着,露出颈间松弛的皮肤。他咳嗽了两声,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下一秒就会栽倒在龙椅上。
“众卿……有事启奏?”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
底下的大臣们互相递着眼色,谁都没敢先开口。这几年皇帝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朝堂上的事,早被太后和各方势力撕扯得不成样子。
终于,户部尚书颤巍巍地出列,捧着笏板躬身道:“陛下,臣以为……国不可一日无储。如今皇子们虽尚年幼,但……”
他话没说完,却已足够明白。满朝文武都知道,这是在催皇帝立太子。
皇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蜡黄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声音陡然拔高,却带着气弱的虚浮:“储君之事!朕自有考量!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
户部尚书吓得连忙磕头:“臣死罪!臣失言!”
殿内鸦雀无声,连烛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格外清晰。谁都知道,皇帝是在恼羞成怒——他何尝不想立储?只是这储位,牵连着太后与岁贵妃的角力,牵连着朝堂的平衡,更牵连着他这条苟延残喘的性命。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声平缓的女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却又裹着几分温和:“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要紧。”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太后穿着深紫色凤袍,由内侍搀扶着,缓步走了进来。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鬓角的银丝用赤金镶珠的发钗别住,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满朝大臣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母后怎么来了?”皇帝的语气软了些,却带着明显的忌惮。
太后走到殿中,没看跪伏在地的户部尚书,只对皇帝欠了欠身:“老身听闻早朝议事,特来看看。陛下近来身子不适,朝中之事本不该劳烦,可储君乃国之根本,老身想着,总不能让陛下百年之后,烨国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
她话说得委婉,却字字敲在皇帝心上——“百年之后”“主事的人”,像在提醒他,他的日子不多了。
皇帝的手指抠着龙椅的扶手,指节泛白。他知道太后的意思。她是先皇后的亲姑姑,自然向着时逸。这些年,太后在朝中安插的亲信遍布各部,甚至连禁军里都有她的人,他这个皇帝,早已是个空架子。
“母后的意思是……”他咬着牙,声音里带着认命的疲惫。
太后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长辈对晚辈的慈爱,眼底却藏着不容抗拒的威压:“时逸这孩子,虽年幼,却性子沉稳,颇有先皇后的风范。老身瞧着,是块能担事的料子。”
她没明说“立储”,却把“推荐”的意思摆得明明白白。
底下立刻有大臣附和:“太后娘娘所言极是!二皇子聪慧仁厚,实乃储君之选!”
这是太后的人,在明晃晃地巴结。
但很快,又有位御史出列,躬身道:“陛下,臣以为,三皇子时箫也不差。岁贵妃教导有方,三皇子虽年幼,却已显露锋芒……”
岁贵妃是近年来宠冠后宫的主儿,她的家族在军中颇有势力,自然也想把自己的儿子推上储位。
两方人马瞬间形成对峙,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皇帝闭了闭眼,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看着底下争论的大臣,看着御座下那个笑意盈盈却掌控一切的太后,忽然觉得一阵反胃。
与其这样日日担惊受怕,怕哪天睡梦中就被太后“送走”,不如早点退下来,做个逍遥的太上皇。至少,能保住条命。
“够了!”他猛地喝止,声音不大,却让殿内瞬间安静,“朕……会在这几日,从皇子中择一贤能者,立为太子。”
这话一出,满朝皆惊。谁都没想到,僵持了这么久的储位之争,竟会以皇帝这句轻飘飘的话,暂时落下帷幕。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却依旧维持着温和的笑意:“陛下圣明。”
岁贵妃的人虽有不甘,却也不敢再争辩——皇帝已经松口,总比一直拖着强。
皇帝摆了摆手,像驱赶什么烦人的虫子:“此事朕会慎重考虑,退朝吧。”
他没再看任何人,由内侍搀扶着,佝偻着背,一步一步地挪下御座,背影萧索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落的叶子。
大臣们面面相觑,各自怀着心思退出了紫宸殿。
殿外的雪已经停了,阳光刺破云层,却照不进这朝堂深处的暗涌。
有人匆匆往太后的长乐宫去报信,有人转身奔向岁贵妃的永寿宫,更多的人则在盘算着,该如何在这场储位之争中,为自己谋一条后路。
而这一切,正顺着宫人的窃窃私语,像风一样,刮向了后宫的各个角落。
殳时透在偏殿批阅奏折时,听到内侍的回报,握着朱笔的手顿了顿。墨汁滴落在奏折上,晕开一小团乌黑的印记,像块化不开的污渍。
“立太子?”她重复了一遍,声音平静无波。
“是,”内侍低着头,“陛下说,这几日便会定夺。太后娘娘在朝上……提了二皇子。”
殳时透没说话,目光落在奏折上那句“江南水患,需拨款赈灾”上,指尖却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时逸……她那个软乎乎的弟弟,连杀鸡都怕见血,怎么担得起储君的担子?更别说要被扔进太后与岁贵妃的角斗场里。
太后是亲姑姥姥,可她对时逸的“看重”,更像把他当成了巩固权力的棋子。岁贵妃那边虎视眈眈,三皇子时箫虽小,背后却站着手握兵权的岳家,时逸若真被推上太子之位,恐怕活不过这个冬天。
她放下朱笔,指尖在奏折边缘划过。这些年她在朝堂上替时逸挡过不少明枪暗箭,可储位之争不同,那是要见血的。
“知道了。”她淡淡道,挥手让内侍退下。
偏殿里只剩下她一人,烛火跳动着,映得她的影子在墙上忽明忽暗。她拿起那块墨石镇纸,指尖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底。
这宫里的路,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时逸太干净,干净得像块没被打磨过的玉,根本经不住这权力的磋磨。
她忽然想起那个叫“石头”的女孩。
那个从天上掉下来的、眼神亮得惊人的女孩,说自己被家人抛弃时,眼里的倔强不像装的。或许是直觉,或许是这宫墙内太久没有“真”东西,她莫名觉得,那块“石头”或许能说点不一样的话——至少,她不懂宫里的弯弯绕绕,或许能看清最直白的危险。
她推开窗,寒风灌进来,带着雪后的清冷。
“去,”她对守在门外的侍卫道,“把石头叫来。”
有些事,总得找个人说说。哪怕对方只是块不懂规矩的石头。
而紫宸殿的那道圣旨,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剑,已经开始倒计时了。
朱羿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