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一小块苹果

崔莫木然地立在原地，四肢沉重得像灌满了凝固的水泥，每一次心跳都撞在肋骨上，发出空洞的回响。绝望不是暴雪，是空气里无声无息的铅灰色粉末，一层层堆积，压得肺叶都隐隐作痛。王淘……想到这个名字，一个清晰的碎片就在意识里燃烧着炸开——那些从漆黑角落骤然弹射出来的东西，冰冷、黏腻、不可名状，带着非人的蛮力，只一瞬间，就把王淘彻底拖入了深处那片更加稠密的黑暗里，连惨叫的尾音都吸得干干净净。现在，这所谓“不存在”的学校五楼，成了囚禁他们这些活人的坟墓。

旁边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那是李泽，他像被抽干了力气，背靠着糊满肮脏黄色涂料的墙壁，慢慢滑坐下去。墙壁上那涂料的颜色活像久治不愈的脓疮。他的拳头死死抵着额头，指关节绷成了惨白色，指甲几乎要嵌入皮肤。崔莫听不清他在呜咽什么，大概是重复念叨着王淘的名字，破碎的音节里全是茫然和痛楚。

“咔嚓——”

死寂中爆出一声刺耳又干脆的碎裂声，硬生生撕破了沉重的空气。是成默。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扑通跌坐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响声似乎就是从屁股底下传来的。成默整个身体猛地一僵，那瞬间的凝固比他身下的灰尘还要死气沉沉。

“……什……什么？”成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活像寒风里摇曳的枯叶。他挣扎着，身体笨拙地向后蹭了蹭，手哆哆嗦嗦地往身下的尘土里摸索。指尖触碰到冷硬、尖锐的异物，他下意识地往外一抠——

一条灰黄、沾染着污泥的细长条状物体被他抓在手里。

那东西似乎异常光滑，但在灯下反射着干燥无光的色泽。几秒迟钝的凝滞后，成默瞳孔猛地收缩，发出半声短促尖锐的抽气，如同被烈火烫到一般，狠狠把那东西抛了出去！

“骨……骨头……是骨头！”成默嘶声尖叫，尾音被恐惧扯成了一条崩断的线。他向后拼命躲闪，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震得尘土簌簌落下。

其他人像被无形的手攥住喉咙，全都忘了呼吸。崔莫觉得心脏狠狠抽了一下，他强压下胃里的翻腾，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迈出一步。尘土的味道混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枯朽之气钻进鼻腔。他朝那被丢在墙根的异物走去。

那的确是一截东西。约莫一小臂长，两端带着断裂参差茬口，扭曲的骨节形态。崔莫弯下腰，手指极其小心地、只用指尖拈起它一端。那冰冷沉甸甸的触感，那熟悉的、属于人手的掌骨结构……他头皮一阵发麻。喉咙像被粗糙的砂纸堵住，他飞快地将它放回原处，再也不想多看一眼。冰冷、死亡、非自然的断裂——这些念头冰雹般砸进脑海。

就在这时，一股淡淡的气味混入灰尘的腥咸和枯朽的死气。一种……肉类在潮湿闷热里缓慢腐烂的、令人作呕的甜腥。这味道像一条无形的毒蛇，悄然盘踞，渐渐浓烈，狠狠搔刮着崔莫的后脑。

崔莫皱紧眉头，下意识地顺着那令人窒息的气息的来处一步步挪动。几米开外，靠墙蜷缩着一个塑料垃圾桶。它的颜色晦暗污浊，桶沿边缘粘着些许浓稠可疑的、如同发霉干涸的深褐色污迹。那股腐肉般的恶臭源便在里面隐隐蒸腾。他几乎能感觉鼻腔内壁被那气息灼痛。

崔莫好像看到了什么。顾不得桶身肮脏黏腻的触感，伸手探了进去，在冰冷的碎纸里猛地一抓——

指尖传来的不是黏滑的死物，而是一小块坚硬、冰凉、带着某种圆润弧度的东西。他紧紧攥着它，猛地抽了出来。

一小块东西躺在他掌心，沾着一星半点湿滑的垃圾桶黏液，黯淡的光线下却隐隐透出一点水润的光泽，圆润的弧线带着某种本不该在此出现的可爱弧度。崔莫身体剧烈地一颤，几乎同时屏住了呼吸。

“快过来！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尖利的、他自己都陌生的兴奋，像一把钝刀猛地劈开了令人窒息的空气，直冲其他几人而去。

李泽、白墨、成默惊疑地看过来，靠近。白墨脸上带着尚未褪尽的惊惧：“崔莫，那找到什么了，怎么大惊小怪的。”

崔莫再顾不上言语，只是将那湿黏冰冷的小东西高高举到眼前。光线之下，那小小的弧面，微微湿润的表层，甚至能看到果肉断裂处的纤维纹理——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被啃咬过的果核？

“这是一小块苹果！”崔莫的声音激动得变了调。

李泽的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苹果怎么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吃啊？！”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空荡死寂的五楼走廊里撞出虚弱的回音。

“不！你们看！”崔莫几乎要把那块东西怼到他们眼前，“这果核的截面，颜色！还新鲜着！平常一个切开苹果丢这儿几分钟，早氧化发黄变棕了。但你们看这个！完全没有变色的迹象！”他一口气说出来，手指用力到微微发白，指向那暴露在空气里的、依然水灵灵的果肉断口，“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它被丢进这里的时候，距离现在绝不会太久！刚才，就在刚才，有人在这里！有人在我们到达这里之前或之后不久来过！甚至——”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得厉害，“甚至那人可能……出去了！”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在走廊里凝滞了几秒钟，沉重得如同实质。然后，每个人的呼吸都在同一时间变得急促粗重，压抑的空间里只剩几道喘息在墙壁之间碰撞。惨白的灯光投下几道拉长的歪斜影子，随着他们的急促呼吸微微颤抖着，仿佛活物在蠢蠢欲动。

“那王淘怎么办？”李泽的声音劈开了这短暂升起的希望，带着一种原始的的痛苦，“我们不能扔下王淘不管！他……”后面的话哽咽在喉咙里，再也发不出完整的音调，只有胸腔剧烈地起伏着。

王淘的名字如同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崔莫脸上那道刚刚燃起的光瞬间黯淡凝固，手臂不由自主地垂落下来，紧紧攥着那粒小小的苹果核，冰冷的触感沿着指尖蔓延到心脏。对啊……王淘。他还困在那不可知的黑暗里，被那些冰冷滑腻的触须缠绕拖曳着。他现在怎样了？他甚至……还活着吗？

那股沉重湿冷的绝望气息似乎又要卷土重来。

“不能放弃王淘，”崔莫声音沙哑，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字来，他猛地挺直了脊背，将那块苹果核牢牢攥在手心，像是握着一块盾牌，“王淘是我们兄弟！虽然有希望了，出去的路可能还在，但不能把他留在这儿！”他目光扫过伙伴们重新被恐惧占据的脸，一字一顿，“咱们先把所有能用的东西都翻出来！清点好，然后……然后我们去找王淘！”

众人如梦初醒，一种混合着希望和搏命的急迫驱散了片刻的呆滞。七手八脚，各自在自己身上摸索起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刺破了走廊的寂静。东西被一件件掏出来，放在崔莫脚边一块稍微干净些的地砖上，昏暗灯光下铺开一片小小的物资拼图。

崔莫半跪在地，指尖染着灰尘，一样样触碰过去。

四个打火机，金属表面的火机闪着寒光，冰冷的金属刻痕仿佛也记录着某些未知的过往摩擦。

三包纸巾，柔软却脆弱的塑封包装。纯白无味的包装袋轻微鼓胀着。在随时可能面对黑暗与污秽的此地，这几包纸像最后的洁净盾牌，脆弱却弥足珍贵。

一块眼镜布，淡蓝色的绒布已洗得发白。显然是白墨的东西，折叠得整整齐齐，带着点洁癖者特有的严谨意味。

两把钥匙。都是那种家门钥匙。

最后，一个小小的透明小喷壶躺在地上。塑料外壳磨得起了雾，里面装着几乎半满的淡黄色液体。

“这是什么？”崔莫拧开喷壶的盖子，一丝极其浓郁刺鼻的气味立刻弥漫开来，是风油精那种带着冲劲的清凉刺激直冲鼻腔，盖过了灰尘与腐烂的气息。

白墨赶紧开口，声音小得像蚊子哼：“风油精兑水……这鬼地方闷热得很，又有蚊子又……”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大概自己也意识到此刻解释这个有点荒谬。

崔莫没说话，只是将喷壶轻轻旋紧盖子。他没有立刻递回给白墨，手指在那个小小喷壶的塑料外壳上缓缓摩挲了一下，微凉的触感顺着手臂爬上去，驱散了一点无措。他隐隐觉得这个东西似乎不止于驱蚊，也许另有用处？他没有深想，只是把东西都小心整理好，逐一交还给各人，指着喷壶特意对白墨说：“放好它。”

“走了！”崔莫深深吸进一口气，强迫自己撑直身体站起来。那股令人绝望的湿冷气息依然贴在后背，但手中那块冰冷坚实的苹果核给了他一点支撑的重心。李泽紧随其后起身，眼睛死死盯着王淘消失的方向。成默和白墨相互搀扶着站起来。

走廊尽头，大片大片黏稠的黑暗如同翻涌的污油，凝固在没有光源的尽头，似乎正缓慢搏动着生命的恶意。两侧墙壁上斑驳的暗黄色斑块在光下扭曲变形。惨白的荧光灯管挂在头顶不远处，其中一盏像是随时会熄灭般急剧抽搐着，明明灭灭地映照着灯管下方一片模糊的斑驳水渍。

死寂的空气微微晃动起来，弥漫的灰尘像是被无形的手搅动，旋起细小的涡流。所有人脚步一滞。

“……过……来……”

一个极熟悉、却极端扭曲破碎的声音从前方那片凝固的黑暗顶部嘶哑地挤压出来。那声音像是通过一个孔洞传出的，带着令人牙酸的摩擦音和撕裂感，每一个字都带着垂死的拖拽。

是王淘的声音！

“别过来……”声音猛地拔高，撕裂般变成短促的尖叫，又陡然跌落成模糊的呜咽，“它在……”

声音毫无征兆地断掉了。走廊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头顶那盏破灯像濒死的心跳般顽强地、忽明忽灭地闪烁着，将他们惨白的、僵直的身影投向黑暗中摇摆不定。

那残破余音仍在冰冷的空气里灼烧着：“……它在模仿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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