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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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井里的星图

枯井里的星图

东岭国,冬。

雪片自黄昏开始落,先是细碎如盐,继而大若撕碎的纸钱。乱葬岗的枯草被压弯脊背,偶尔有风掠过,卷起一蓬白雾,像不甘的魂灵在黑夜边缘徘徊。更远处,野狗拖着腐肉在雪地里留下断续的血痕,又被新雪迅速抹平,仿佛从未存在过。

阿执趴在井沿,瘦得能看见腕骨。

他今年十四岁,却早已不记得生辰。记忆从破庙的稻草堆开始,从被野狗撕咬的噩梦开始,从哑娘递给他第一碗滚烫豆花开始。此刻他穿一件捡来的棉袄,棉絮从破口钻出,遇雪即湿,重得似铁。他不得不弓着背,像只受伤的猫,用腹部那点可怜的余温去焐干衣角。

井口直径不过两臂,砖缝里渗着黑水,结成细小的冰凌。阿执伸手去抠井壁上一块凸起的青砖。那砖缝里嵌着一枚铜钱大小的铜片,半锈半亮,像被岁月啃噬又偶尔反光的兽骨。他原想把它撬出来换半个馒头,指尖刚触及铜片边缘,异变陡生——

铜片活了。

三十六道星线自铜面浮起,像被月光唤醒的银鱼,迅速交织成一只睁开的眼睛。瞳孔呈深青色,边缘泛着一圈极淡的金。阿执下意识后退,后背撞上井栏,积雪簌簌落进衣领。下一瞬,那只眼睛眨了一下。

“大道将崩,天阙将倾。”

声音不是从耳朵钻进来的,而是直接在颅内回荡,像有人用冰锥在脑壳上刻字。阿执痛得眼前发黑,双膝跪地,雪水浸透裤管。他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幼兽般的呜咽。

“你来做守阙人,还是做掘墓人?”

守阙人?掘墓人?阿执不懂。他只知道此刻若松手,铜片会重新锈死,再没有人会问他这样的问题。于是他想起哑娘。哑娘不是他的亲娘,却在他高烧时整夜不眠,用帕子蘸井水敷他额头;想起破庙里老乞丐把最后半块烤芋留给他,自己啃冻得发黑的馍皮;想起乱葬岗上那些被野狗刨出的无名坟头,也许有一天会是他的归宿。

“我守人间。”他说。

声音很轻,雪却骤然停了。

星线骤然收拢,化作一道刺青烙在他左胸——北斗第七星,摇光。青金色的光穿透单薄的棉袄,照得雪地泛起一层幽蓝的涟漪。阿执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长到与夜色融为一体。铜片失去光泽,啪嗒一声落入井底,发出空洞的回响。

风重新流动,雪继续落。

阿执却不再觉得冷。胸口那枚星印像一块烧红的炭,热度沿着经脉向四肢百骸扩散。他听见血液在耳膜里冲撞的声音,听见远处枯枝被雪压断的脆响,甚至听见井底深处传来铁链拖动的窸窣。世界忽然变得异常清晰,又异常陌生。

他爬离井口,踉跄两步,扑倒在雪地里。

积雪冰凉,却不再刺骨。阿执翻过身,望着夜空。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露出极淡的星辉。那光芒像一根银线,从九天垂落,恰好系在他胸口。他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把冷冽的空气。

“别发呆了。”

少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一点沙哑,像刚被雪呛过。阿执翻身坐起,看见十步外的黑槐树下站着一个人。红衣,赤足,脚踝系着银铃。雪落在她肩头,瞬间化开,仿佛那衣裳本身在燃烧。

衔蝉。

这个名字是后来知道的。此刻阿执只看见她竖直的兽瞳,在黑暗中收缩成一条细线。她手里拎着一把竹剑,剑身刻着“执”字,笔画拙朴,像孩童初学。

“星图择主,你便是第七代守阙人。”她弯腰,把竹剑插在雪地里,剑柄微微颤动,“我叫衔蝉,是契约使。三年之内,你若不能筑基,星图会反噬,你的魂魄将成为天阙的灯芯。”

阿执瞪大眼睛。筑基是什么?灯芯又是什么?他下意识去摸胸口,星印仍在,热度却褪了,只剩一点余温,像刚熄灭的火堆。

“我……没钱。”他干巴巴地说。

衔蝉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你有天下最值钱的灵根——星灵根。可惜,它天生残缺,须以‘人之七情’补全。”她踢了踢竹剑,“这玩意儿送你,防身。”

阿执握住剑柄,指腹被划破,血珠渗进“执”字刻痕,发出极轻的嗡鸣。雪地上,那滴血竟未凝固,而是沿着笔画游走,像一条细小的红蛇。

远处传来马蹄声,沉重而整齐。阿执抬头,看见乱葬岗尽头亮起一列火把,火光在雪幕中晕开,像一串流动的血灯笼。铁甲碰撞声由远及近,甲胄上刻着“玄”字。

“玄都卫。”衔蝉的兽瞳收缩,“他们在追捕星图宿主。”

阿执转身就跑。积雪反光,像一面碎裂的镜子,每一步都踩出蛛网般的裂痕。他听见自己心跳,像擂鼓,像星火。衔蝉没有跟来,只在原地轻轻摇晃银铃,铃声清脆,却被风雪撕得支离破碎。

跑,一直跑。

阿执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雪灌进草鞋,脚趾冻得失去知觉。身后马蹄声忽远忽近,像猫戏弄垂死的老鼠。他穿过一片枯死的芦苇荡,折断的苇秆在腿侧划出细密的血痕。血珠落在雪上,像一串串细小的红玛瑙。

前方出现一条结冰的河。河面很宽,冰层泛着青灰色的光。阿执犹豫了一瞬,听见身后弓弦拉满的颤音。他纵身一跃,冰面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裂缝自落点蔓延,像无数条黑蛇在冰下窜动。

第三十步时,冰层彻底碎裂。

阿执坠入水中,寒冷瞬间灌满鼻腔。他扑腾着,竹剑不知何时已背在身后,剑柄勒得肩胛生疼。水流湍急,将他卷向河心。上方冰面重新合拢,火把的光被隔绝,世界陷入彻底的黑暗。

黑暗里,星印再次亮起。

幽蓝的光晕包裹住他,像一层薄薄的茧。阿执停止挣扎,任由水流带着他漂向未知。他想起哑娘的手,粗糙却温暖;想起老乞丐的笛声,嘶哑却悠扬;想起乱葬岗上那些被雪覆盖的坟头,也许有一天会是他的归宿。

意识模糊前,他看见水中漂浮着一枚铜钱大小的铜片,正是井里那枚。铜片上的眼睛已经闭合,锈迹却剥落大半,露出底下细密的星纹。阿执伸手,指尖与铜片相触的瞬间,黑暗突然炸裂——

无数星芒涌入瞳孔,像一场倒流的流星雨。

他看见一座倒悬的城池悬于天际,城墙上站满无面的黑甲士兵;看见一条由星光铺就的长桥从城池垂落,桥头立着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只是那人眼中没有光;看见桥尽头跪着哑娘,她的喉咙被银线割开,却发不出声音。

“守阙人……”

声音从水下传来,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阿执张嘴,冰水灌入肺部,星印骤然灼烧。剧痛中,他抓住竹剑,剑身“执”字泛起红光,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

火在水中燃烧。

冰层炸裂,阿执被水流抛上河岸。他剧烈咳嗽,吐出的却不是水,而是一团团细小的星芒。星芒落在雪上,化作青金色的火苗,将方圆三尺的积雪瞬间蒸干。远处,玄都卫的火把已逼近河岸,马蹄声如雷。

阿执握紧竹剑,剑尖指向黑暗。

“我守人间。”他再次说,声音嘶哑,却不再颤抖。

雪停了。

星印在他胸口缓缓旋转,像一扇即将开启的门。门后是什么,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从今夜开始,他再也不是乱葬岗上那个等死的乞儿。

他是第七代守阙人,阿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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