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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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月下的契约

雪停得突兀,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掐断了源头。云层尚未散尽,天边却浮起一轮猩红的月,大得离奇,边缘渗着不规整的齿痕,仿佛刚被什么野兽啃噬过。月光落在河滩上,把碎冰映成无数面细小的镜子,每一片都盛着一簇跳动的火焰——那是阿执身上散出的星芒,正一点点渗入雪中,蒸腾出淡金色的雾气。

  阿执半跪在冰水里,竹剑插在身旁,剑身“执”字殷红如烙铁。他剧烈喘息,每一次呼气都在唇边绽开一朵白霜。肺里火烧般疼,却奇异地清醒。星印在胸口缓缓旋转,像一扇被风推动的古老门轴,发出细微的“咔嗒”声。

  马蹄声在河对岸停住。玄都卫没有继续追,似乎在忌惮什么。阿执抬头,看见他们举着火把排成一列,铁甲在血月下泛着暗紫的光。领头者戴着一张青铜鬼面,面具额心嵌着一枚碎裂的灵石,幽绿的裂纹像一道闪电凝固在眉间。那人抬手,火把齐刷刷前倾,火焰舔舐空气,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星图宿主,渡河者,杀无赦。”鬼面的声音透过金属,带着嗡嗡的回响。

  阿执握紧竹剑,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并不觉得自己能杀出重围,但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在催促——站起来,向前走,别回头。那声音像是从星印里传出来的,带着金属摩擦的冷意,却又奇异地熟悉。

  就在他试图撑起身时,脚踝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低头,一只赤红的狐狸正用鼻尖蹭他的草鞋。狐狸皮毛丰厚,尾巴却只剩半截,断面处凝着暗红的血痂。它抬头,竖瞳在血月下缩成细针,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噜声。

  “别愣着。”少女的声音从狐狸身后传来,依旧是那副沙哑的调子,像雪夜里的一盏温过的酒。衔蝉踩着碎冰走来,红衣下摆被风掀起,露出小腿上缠绕的银链。她弯腰抱起狐狸,顺手在阿执额头弹了一下,“发什么呆?等他们放箭?”

  阿执这才注意到,玄都卫的弓弦已拉满,箭镞上淬着幽蓝的火焰——那是劫火,专克星力。他曾在破庙里听老乞丐讲过,说玄都卫用这种火焚过一座城,只因城里出了个能引动星图的少年。那一夜,连雪都是黑的。

  “跟我走。”衔蝉转身,赤足踏在冰面上竟未留下痕迹。她怀里的狐狸挣扎了一下,跳下地,一瘸一拐地跑向芦苇荡深处。阿执踉跄跟上,竹剑在冰面拖出一道细长的划痕。

  芦苇荡比想象中深。枯黄的苇秆交错如刀,割得脸颊生疼。阿执的草鞋不知何时已丢了一只,脚底被冰碴划破,温热的血顺着脚踝流下,在雪地里缀成断续的红点。衔蝉却像对这片地形了如指掌,七拐八绕后,前方出现一堵半塌的土墙,墙后是一间废弃的猎户小屋。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霉味扑面而来。屋内陈设简陋,火塘里积着陈年的灰,梁上悬着风干的兽皮。衔蝉踢开角落的柴堆,露出一块暗红色的木板。她屈指敲了三下,木板无声滑开,露出一条向下的石阶。

  “下去。”她推了阿执一把,自己紧随其后。木板在头顶合拢,最后一丝血月的光被切断,黑暗如潮水涌来。

  石阶很长,且陡。阿执数到第七十三级时,前方亮起一点幽绿的光。那是一盏铜灯,灯芯浮在水面上,燃而不耗。衔蝉端起灯,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竖瞳更显幽深。

  “这是‘无面佛’的旧址。”她低声解释,“三百年前,这里供着一尊没有五官的佛像,据说能替人实现愿望,代价是忘记自己是谁。”

  阿执想起老乞丐讲过的故事,喉咙发紧:“我们……要许愿?”

  “不。”衔蝉回头,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我们来还债。”

  石阶尽头是一间圆形石室,穹顶绘满褪色的星图。正中摆着一张石桌,桌上放着一只巴掌大的铜铃,铃身布满裂纹,却奇异地没有碎。铜铃旁是一卷泛黄的羊皮纸,纸上用朱砂画着繁复的阵纹,中央空白处留着两枚血指印。

  衔蝉把狐狸放在石桌上,狐狸立刻蜷缩成一团,尾巴盖住鼻子。她咬破指尖,血珠滴在羊皮纸左侧的指印上,转头看阿执:“轮到你了。”

  阿执迟疑地伸出左手。星印在掌心微微发烫,像一颗跳动的心脏。血落下,与衔蝉的血交融的瞬间,铜铃无风自鸣,声音清脆如冰裂。羊皮纸上的阵纹亮起红光,像一条苏醒的蛇,顺着石桌边缘游向地面。

  “契约成立。”衔蝉的声音突然变得肃穆,“从今日起,你生我生,你死我死。三年之内,若你不能筑基,星图反噬,我陪你一起魂飞魄散。”

  阿执心头一震,脱口而出:“为什么?”

  衔蝉垂下眼睫,指尖抚过狐狸的断尾:“因为我也被追杀。玄都卫要的不止是你,还有我。”她抬头,竖瞳在幽绿的灯光下像两枚淬毒的针,“我是半妖,星图契约束缚的不仅是人,还有妖。”

  石室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铜铃的余音在穹顶回荡。阿执注意到,星图壁画中有一颗星格外明亮,位置恰好对应他胸口的摇光。那颗星下方,原本空白的部分此刻浮现出一行小字:

  “摇光坠,天阙开。”

  “接下来做什么?”他问。

  衔蝉收起羊皮纸,铜铃自动飞入她袖中:“先活下去。玄都卫不会善罢甘休,而无名山的外门考核,三日后开始。”

  阿执愣住:“外门考核?”

  “你以为星图为什么选你?”衔蝉冷笑,“人间灵脉枯竭,唯有各大宗门还残留些许灵气。要补全你的星灵根,必须混进去。”她顿了顿,补充道,“放心,我会陪你。狐狸也会。”

  狐狸适时抬头,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像在附和。

  石室另一侧的墙壁忽然发出“咔哒”一声,缓缓移开一道缝隙,露出一条更窄的通道。衔蝉端起铜灯,率先踏入:“这条路通往无名山后山,天亮前能到。记住,从现在开始,你是‘执’,我是你的引路人。至于狐狸……”她侧头,嘴角微翘,“它是你的灵兽,虽然丑了点。”

  阿执抱起狐狸,掌心触到它滚烫的腹部——那里有颗星形的胎记,与他胸口的摇光一模一样。

  通道里潮湿阴冷,墙壁上渗着水珠。阿执的草鞋彻底报废,干脆赤足行走。脚底每踩到一块尖锐的石头,星印便微微一亮,疼痛随之减轻。他意识到,星图正在改造他的身体,缓慢而坚决。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一点微光。衔蝉吹灭铜灯,示意他噤声。两人蹑手蹑脚地靠近光源,发现那是一处天然裂缝,外头是无名山脚的松林。月光从松针间漏下,在雪地上铺了一层碎银。

  衔蝉先钻出去,阿执紧随其后。冷风裹挟着松脂香扑面而来,他贪婪地吸了一口,胸腔里那股灼烧感稍稍缓解。狐狸从他怀里跳下,一瘸一拐地跑向松林深处,很快消失不见。

  “它会自己找吃的。”衔蝉解释,“现在,我们需要一个身份。”

  她从怀中摸出两块木牌,抛给阿执一块。木牌正面刻着“无名山外门弟子”六字,背面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林执”。阿执指腹摩挲着凹痕,心底泛起一丝怪异:林执,既像他的名字,又不像。

  “林是母姓。”衔蝉淡淡道,“我查过,三年前无名山确实有个外门弟子叫林执,死在一场灵兽暴动中。尸体被啃得面目全非,身份牌却完好。你顶替他的名额,不会有人怀疑。”

  阿执握紧木牌,金属般的冷意透过掌心。他忽然意识到,从今夜开始,过去那个乞儿阿执已经死了。活着的,是“林执”,是星图选中的守阙人,是衔蝉的契约者。

  松林尽头,无名山的轮廓在血月下若隐若现。山峰高耸入云,山腰处灯火点点,像一串悬在天际的星。阿执眯起眼,仿佛看见自己站在那灯火之上,俯瞰众生。

  “走吧。”衔蝉拍拍他的肩,声音里带着久违的轻快,“天亮前,我们要赶到山脚驿站。外门长老最讨厌迟到。”

  阿执最后看了一眼血月。那月亮似乎比刚才更红了,边缘渗出的齿痕更深,像一张正在咀嚼的嘴。他无端想起老乞丐临终前的话:“月亮变红的时候,别抬头看,它在数人头。”

  他低下头,跟在衔蝉身后,踏入松林。雪在脚下发出“咯吱”的抗议,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他的影子。星印在胸口微微发烫,像一颗即将破茧的星。

  契约已立,血月为证。三年之期,自此而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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