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林尽头的雪原被夜色压得极低,风像钝刀般削过脸颊。阿执把冻裂的草鞋彻底扔了,赤脚踩进新雪,冷意顺着脚背爬上来,却在星印周围一寸处被弹开,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薄膜替他挡下了人间最锋利的寒意。衔蝉走在前面,红衣被风鼓起,像一截不肯熄灭的火舌,她脚踝的银铃不知何时已收进靴筒,连脚步声也匿了踪迹,只剩雪粒摩擦布料的沙沙声。
“无名山有三道门。”她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声吞没,“正门、鬼门、心门。正门给活人走,鬼门给死人过,心门……”她回头,竖瞳在暗处闪了闪,“给半死不活的人留。”
阿执想问“我们算哪种”,却见远处山麓亮起一盏昏黄的灯,灯罩是半只破葫芦,火光从裂缝里漏出来,像一滩融化的铁。灯下站着个驼背老人,怀里抱着一杆竹帚,帚头秃得只剩几根枝丫,却固执地在雪地上划出一道笔直的线。
“那是扫地僧,无名山的接引使。”衔蝉放慢脚步,“别小看他,他扫过的地,连影子都站不稳。”
老人似乎听见动静,抬头。皱纹里嵌着雪,像撒了一把碎盐。目光落在阿执脸上,又滑到他胸口——膏药贴住的部位。那目光很轻,却压得阿执呼吸一滞,仿佛被剥开一层皮。
“林执?”老人问,声音像钝锯拉过枯木。
阿执攥紧木牌,点头。老人没接,只伸出布满老茧的食指,在雪地上写了个“执”字。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写完,老人退后半步,扫帚一扫,字迹被抹平,雪面重新洁白。
“无名山不留旧名。”老人转身,葫芦灯晃了晃,火光在雪地上投下一圈颤抖的圆,“跟上来。”
灯引着他们穿过一片枯梅林。梅树早被雪压折了腰,枝桠间悬着零星花苞,却红得发黑,像冻干的血珠。风过时,花瓣簌簌落下,触地即碎,发出极轻的“叮”声。阿执弯腰捡起一片,指腹却像被针扎,一滴血滚落在花瓣上,瞬间被吸收,花苞竟微微鼓胀,仿佛下一秒就要绽开。
“别碰。”衔蝉按住他的手,“无名山的梅吃人。”
吃人的梅?阿执背脊发凉,再看那些低垂的花苞,果然每株树下都散落着细小的白骨,有的还挂着布条,颜色早已褪尽。他加快脚步,鞋底踩碎冰渣,发出细碎的爆裂声。
梅林尽头是一堵石墙,墙头覆着半尺厚的雪,却不见一片雪花滑落,仿佛被无形之手托住。老人在墙根摸索片刻,按下一块凸起的青砖。石墙无声移开一道缝,仅容一人侧身。缝隙后是向下的台阶,黑得连血月的光都吞没。
“外门弟子走鬼门。”老人把葫芦灯递给阿执,“灯灭前到不了,就留在里头。”
衔蝉先一步跨入黑暗,身影瞬间被吞没。阿执提灯跟进,石墙在身后合拢,最后一丝雪光消失。台阶潮湿,石缝里渗着水珠,滴答声在密闭的空间里被放大成空洞的回响。阿执数到第一百零八级时,前方出现一点微光,像黑夜睁开的一只眼。
出口是一间石室,四壁凿满壁龛,龛内供着无面佛像,每尊佛前都点着一盏油灯,灯芯浮在水面,燃而不耗——与石室里的铜灯如出一辙。衔蝉站在最末一盏灯前,指尖蘸灯油,在墙上画了道歪扭的星纹。星纹亮起的瞬间,石室地面开始下沉,像一口巨大的井。
“别怕。”衔蝉的声音从黑暗中浮上来,“这是‘筛子’。”
“筛什么?”
“筛掉怕黑的人。”
下沉停止时,阿执的双脚已站在坚实的土地上。四周豁然开朗,竟是一处山谷。雪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温热的雾气,带着硫磺与草药的辛辣。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九下,像从水底传来。
“外门到了。”衔蝉指向前方。雾气散开,露出一片错落有致的竹楼,檐角挂着铜铃,风过时却无半点声响。楼前空地上,数十名少年排成三列,皆穿灰衣,腰间悬着同样的竹牌。他们面前的石台上,坐着个打瞌睡的老者,青布道袍洗得发白,领口却别着一枚乌金簪,簪头雕着睚眦。
阿执被推到最后一列。旁边是个圆脸少年,鼻尖冻得通红,偷偷递来半块姜糖:“新来的?我叫阿豆。”姜糖辛辣,阿执含在嘴里,眼眶被呛出泪,却觉得胸腔里那股寒意散了大半。
老者忽然睁眼,目光如电,扫过众人:“外门规矩,三不问:不问来处,不问去处,不问生死。”他屈指一弹,石台上升起一道光幕,上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名字,末尾赫然添了“林执”二字,墨迹未干,像刚渗出的血。
“今日起,你们负责灵药园。”老者甩出一只布袋,“日落前除完虫,少一株苗,扣一日口粮。”
布袋落在阿执怀里,沉甸甸的,打开是数十只竹镊,镊尖淬着淡紫色的药液,散着苦杏仁味。阿豆凑过来,压低声音:“虫是‘星萤’,翅膀带火,叮人蚀骨。上次有个师兄被叮了半口,整条胳膊化成灰。”
阿执手指一抖,竹镊差点掉地上。衔蝉不知何时已站在石台另一侧,冲他做了个“小心”的口型,竖瞳里却带着笑意,仿佛这一切不过是场游戏。
灵药园在谷东,占地百亩,被温泉的雾气烘得四季如春。药苗高低错落,叶面浮着细小的星斑,像撒了一把碎钻。然而每株苗根处都盘踞着一团黑影,细看竟是密密麻麻的星萤,翅翼透明,腹部却燃着幽蓝的火焰。它们啃食药苗的根茎,发出细碎的“嚓嚓”声,像无数把小锉刀在磨骨头。
阿执学着旁人戴上纱罩,弯腰去夹星萤。第一只刚离土,翅膀“蓬”地炸开,火星溅在手套上,烧出焦黑的洞。他急忙甩手,星萤却趁机钻进土里,眨眼消失。阿豆在一旁示范:“要快,夹翅膀根,别碰肚子。”
日头西斜时,阿执的背已湿透,纱罩里凝满水珠。布袋里星萤尸体堆成小山,药苗却倒了七八株。老者不知何时出现在田埂上,手里拎着一根竹鞭,鞭梢缠满倒刺。他挨个检查布袋,走到阿执面前,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林执?”
阿执喉结滚动:“是。”
老者竹鞭一挑,布袋翻倒,星萤尸体滚落一地。其中几只竟还活着,振翅欲逃,被鞭梢精准抽中,爆成一簇蓝火,瞬间熄灭。
“虫杀得不错,苗死得太多。”老者抬手,竹鞭指向药园尽头一间茅屋,“去那里领罚。”
茅屋比想象中大,却空荡荡的,只摆着一个木桶,桶里盛着墨绿色的药液,散着刺鼻的腥甜。衔蝉倚在门框上,抛给他一粒朱红药丸:“吃了,能止痛。”
阿执吞下,苦味从舌根炸开,胃里像被塞进一块烧红的炭。老者随后进来,竹鞭“啪”地抽在木桶边缘:“脱衣,进去。”
药液没过胸口时,阿执差点咬碎后槽牙。星印周围的皮肤像被无数细针同时刺入,又麻又痒。药液表面浮起细小的漩涡,一缕缕黑气从他毛孔里钻出,遇药即散。老者蹲在桶边,用竹鞭搅了搅药液,忽然问:“星图在你身上?”
阿执浑身一僵。
老者却笑了,皱纹舒展开来,竟显出几分慈祥:“别怕。无名山不收废物,也不收庸才。你既敢带星图入门,就证明你比那些怕死的货色强。”他鞭梢一点阿执胸口,“摇光星印,残缺不全,难怪他们要追你。”
药浴结束,阿执爬出桶时,皮肤泛着淡青,星印却亮得刺眼。老者扔给他一套新衣,灰布粗棉,领口绣着一片小小的竹叶。
“外门弟子林执,明日辰时,去藏经阁领功法。”老者转身,背影像被夜色压弯的枯枝,“记住,无名山的夜很长,别睡得太死。”
茅屋外,衔蝉抱着狐狸等他。狐狸的断尾已包扎,用的竟是阿执撕下的衣角。衔蝉抛给他一串铃铛,铜质,铃舌是枚细小的狼牙。
“挂在剑上。”她说,“遇到星萤,摇三下。”
阿执照做,铃铛声清脆,在寂静的药园里荡出很远。远处竹楼的灯火次第熄灭,只剩最东头一间还亮着,窗纸上投出阿豆的剪影,正捧着一个巨大的馒头啃得津津有味。
“第一关过了。”衔蝉伸了个懒腰,红衣在夜风里猎猎作响,“接下来,是第二关。”
阿执握紧竹剑,铃铛贴着腕骨,微微震颤。星印在胸口安静燃烧,像一盏永不熄灭的灯。他抬头,看见血月已升至中天,颜色淡了些,边缘的齿痕却更深了,像一张等待饱餐的嘴。
无名山的夜,果然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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