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檐角积了寸许,又被风削成刀锋,一片片坠下来,击在铜瓦上,发出碎玉般的脆响。藏经阁顶层只点一盏青灯,灯火被寒气逼得缩成豆大,却固执地亮着,像不肯熄的星子。
阿执推门时,门轴发出一声幽长的叹息。
门内,一排排书架投下浓黑的影子,影子尽头摆着一张小案,案上摊着半卷竹简。案旁坐着一个老人,灰衣,灰发,连眼珠也是灰的——仿佛整个人被岁月磨去了颜色,只剩下一抹黯淡的影子。
守阁人不在,铜铃也哑了。
只有灰眼老人,和半卷竹简。
“来了?”老人开口,声音像纸被揉皱,又轻轻摊开。
阿执站在门槛内,竹剑负在背,掌心不自觉收紧:“您是谁?”
“守书的人。”老人抬眼,灰眼珠映着灯火,像两口枯井里浮着碎冰,“也是写书的人。”
他指尖抚过竹简,简面青黄,编绳已断,只剩十余片勉强相连。每片竹片上都刻着极细的字,字色暗红,像干涸的血。
老人用指甲轻刮,血屑便簌簌落下,在案上聚成小小一撮。
“你识得多少?”他问。
阿执俯身,借灯火细看。字迹歪扭,却带着凌厉的剑意——
「天阙坠时,摇光碎,六星隐,剑骨藏。」
「狐拜月,井开时,旧神回眸,众生为祭。」
再往后,字迹被利刃削去,只剩参差不齐的断口,像被谁硬生生掐断了喉咙。
“后半卷呢?”阿执抬眼。
老人咧嘴,露出几颗发黑的牙:“烧了。三十年前,我自己亲手点的火。”
灯火一晃,墙上投出两道影子:一道是老人佝偻的背,一道是少年挺拔的腰。影子在墙面上交叠,像两柄即将相击的剑。
“烧了为何又留半卷?”
“留给你。”老人灰眼里浮起一点光,像灰烬里突然爆出的火星,“你既为听雪剑主,总要有人告诉你,剑鞘里藏的不是剑,是锁。”
他抬手,指尖在竹简断口处轻轻一抹。
血屑忽然泛起幽蓝,凝成一枚极小的星纹,星纹中央,是一只竖瞳,与阿执胸口的星渊之心纹路一模一样。
“锁开时,剑骨醒,旧神归。”老人声音低下去,像诵咒,“你准备好了吗?”
阿执没有回答,只伸手,指尖触到竹简。
刹那间,一股冰寒顺着指骨直窜眉心。
识海轰然洞开——
他看见三十年前的无名山:
漫山大火,雪与火交织。
灰眼老人还是青年,青衫磊落,怀抱一卷完整竹简,奔走在火中。
火舌舔上竹简,青年以手覆卷,掌心被烧得滋滋作响,却死不松手。
最后一页被火吞没前,青年以指为刃,削下半卷,抛入井中。
井口幽黑,像一张等待饱餐的嘴。
画面急转——
井底,半卷竹简被铁链锁住,链上符纹流转,锁链尽头,是一具青铜棺。
棺盖半开,内中空空,唯有一枚残缺的星盘。
星盘上,六星黯淡,摇光独亮,像孤悬于夜的残灯。
画面再转——
棺旁,青年跪坐,灰眼已枯,血泪干涸。
他抬手,在棺盖上刻下一行字:
「后来者,若见竹简,当以血为灯,以魂为钥。」
字迹未干,血已凝成暗红。
阿执猛地睁眼,掌心刺痛。
竹简断口处,不知何时已刺破他指尖,血珠渗入竹纹,幽蓝星纹骤然亮起,化作一只小小青狐,钻入他袖口,冰凉一贴,便消失无踪。
老人静静看他,灰眼里映着灯火,像两口枯井里浮起月影。
“看见了?”
阿执点头,声音微哑:“井在哪里?”
老人抬手,指向窗外。
窗外,雪已停,一轮满月悬在藏经阁檐角,月下,落星坡的轮廓清晰可见。
“坡下枯井,三十年前我亲手封的。”老人轻声道,“如今,该由你亲手启。”
他起身,从书架最底层摸出一枚铜钥匙,钥匙上缠着红线,线已褪色,却仍有微弱星辉流转。
“钥匙给你,井开时,旧神回眸,众生为祭。”
老人把钥匙放在案上,指尖在铜面上轻轻一点。
“记住,狐拜月时,勿回头。”
阿执拿起钥匙,铜铃在腰间轻响,像一声极轻的叹息。
老人重新坐下,灰眼望向灯火,灯火在他瞳仁里跳动,像即将熄灭的星。
“去吧,守书的人,该休息了。”
阿执转身,推门而出。
门轴再次叹息,灯火晃了晃,终于熄灭。
藏经阁顶层,重新陷入黑暗。
只有那半卷竹简,静静躺在案上,血屑幽蓝,星纹闪烁,像一颗不肯安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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