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探藏经阁

子时更鼓刚过，无名山被雪色与墨汁一同浸透。藏经阁孤峰独立，檐角铁马在风里哑声，像冻住的喉。阿执踩着石阶上行，每一步都踩碎薄冰，碎声被夜色吞得干净。铜铃系在腰间，被衣襟压住，只闷闷地响，像心跳漏拍。

　　白日里掌门那句“听雪剑主，生死同命”仍贴在耳膜。可他知道，若不先弄清星渊之心的全部纹路，三日后天渊再开，自己只会成为棋盘上一枚被掷出的卒。藏经阁顶层，藏着无名山最古老的星图残卷——那是唯一能补全他识海空白六星的钥匙。

　　山风转峭，吹起斗篷下摆，露出竹剑霜白的鞘。剑在背上，像一块冷铁，又像一条伏龙。阿执抬眼，阁门铜环高悬，上面缠满符纹，符纹间凝着细小冰珠。他伸手，指腹刚触及铜环，冰珠便“噗”地碎成水雾，符纹同时亮起幽蓝，一闪即灭——守门禁制已识得听雪剑气，自行让路。

　　门轴无声，黑沉的甬道扑面而来。甬道尽头，一盏青灯悬在梁下，灯火豆大，却照出满地微尘。微尘里，每一粒都闪着极淡的星辉，像被揉碎的银河。阿执屏息，踏入第一重门槛，靴底碾过微尘，星辉便粘上皮革，闪了闪，熄了。

　　阁内书架高耸至穹顶，楠木沉香与旧纸霉味交织。阿执循着记忆，穿过一排排书脊，指尖掠过那些烫金剥落的书名——《天渊纪事》《星阙旧录》《幽火考》……最终停在最里侧一壁。壁前无灯，唯有窗外雪光透入，照出一方半人高的铜柜。铜柜表面，符纹繁复，正中嵌着一枚残缺星盘，盘面缺了摇光位，缺口处黑黝黝，像被挖掉眼珠的兽。

　　阿执解下竹剑，剑鞘轻触星盘。星盘微震，缺口边缘亮起细若游丝的金线，与剑脊那粒星芒遥相呼应。柜门无声滑开，一股尘封的冷香涌出，卷着碎纸屑扑在他脸上。冷香里，夹着极淡的血腥，像三千年前的旧伤终于破痂。

　　柜中仅有一物——一卷竹简，简片青黄，编绳断裂处露出焦黑。阿执伸手，指尖刚触及简面，识海便轰然一震：半幅星图自行展开，摇光星位大放光芒，其余六星却如死水，纹丝不动。与此同时，竹简表面浮起淡金小字，字如蝌蚪，游弋不定，最终凝成一句：

　　“摇光归位，六星方可醒。天渊之下，有狐拜月。”

　　字影未散，竹简已自行舒展，露出第一片简牍——其上绘着一座倒悬城池，城池之下，一轮满月沉在深渊，月下一只青狐，九尾铺陈，尾尖各悬一盏青灯。狐眼半阖，瞳仁却与阿执胸口的星渊之心纹路重合。

　　阿执心中一凛，指尖不自觉收紧，竹简边缘割破皮肤，血珠滚落，滴在简面。血迹渗入竹纹，画面顿时活了：倒悬城池开始旋转，满月化作漩涡，青狐抬头，瞳仁亮起幽蓝，仿佛隔着三千年与他对视。下一瞬，漩涡深处传来铁链拖动的声响，沉重、缓慢，带着远古的疲惫。

　　“谁？”

　　苍老女声在黑暗中响起，像锈铁刮过瓷面。

　　阿执猛地回身，青灯不知何时已移至身后，灯下立着一道佝偻身影——灰衣褴褛，白发垂腰，手中握着一把竹帚，帚头秃得只剩几根枝丫，却扫得满地星辉簌簌而动。

　　扫地僧。

　　不，此刻该称她守阁人。

　　她右眼窝嵌着铜铃，左眼浑浊，却似能洞穿夜色。

　　“听雪剑主，夜探禁卷，可有掌门手谕？”

　　声音不高，却压得灯火一颤。

　　阿执握紧竹简，背脊绷紧。掌门未曾给过手谕，但他清楚，若此刻退走，三日后天渊再开，自己仍是盲人骑瞎马。

　　“弟子需补全星图，以御天渊。”

　　“星图残缺，是命，也是劫。”守阁人抬手，竹帚轻扫，星辉聚成一柄虚幻小剑，剑尖直指阿执眉心，“擅阅禁卷者，留一只眼。”

　　阿执不动，听雪剑却自鸣，霜气溢鞘，将虚幻小剑逼退三寸。

　　守阁人浑浊的左眼忽然亮起一点幽蓝，与右眼铜铃同频。

　　“原来如此……摇光已醒，六星待召。”她叹息，竹帚落地，发出极轻的“咚”，像枯井落石，“既如此，老衲不拦你。但禁卷有灵，阅之须付代价。”

　　她抬手，掌心浮现一枚青灰色玉简，玉简表面布满裂痕，裂痕中渗出暗红，像干涸的血。

　　“以血为契，以魂为灯。阅罢，须留一缕魂火，为阁守夜三年。”

　　阿执没有犹豫，指尖划破掌心，血珠滚落玉简。

　　玉简吸血的瞬间，整座藏经阁微微震动，书架深处传来铁链拖动的声响，与竹简漩涡深处的声音重叠。

　　守阁人退后一步，身影隐入黑暗，只余铜铃轻响：“去吧，星图尽头，有狐等你。”

　　玉简贴额，冰凉刺骨。

　　识海轰然洞开，竹简画面如潮水涌来——

　　倒悬城池之下，青狐拜月，九尾青灯一盏一盏亮起，照出深渊底部蜿蜒的铁链。铁链尽头，锁着一座青铜棺，棺盖半开，内中空空，唯有一枚残缺的星盘，盘面缺了摇光。

　　画面急转，棺旁石壁浮现血字：

　　“摇光归位，六星齐，天渊合，众神出。”

　　血字之后，是一幅更小的图：无名山后山，落星坡下，有一口枯井，井底藏星盘另一半。

　　图影定格，玉简在掌心碎成齑粉，齑粉却凝而不散，化作一只小小青狐，钻入阿执袖口，冰凉一贴，便消失无踪。

　　阿执低头，袖口幽蓝纹路悄然延伸，连成半只狐尾，尾尖一点寒芒，与星渊之心同频。

　　阁外，风雪忽紧。

　　阿执收好竹简，转身欲走，却听铜铃再响。

　　守阁人声音从黑暗深处传来，低而清晰：

　　“三日后子时，落星坡枯井。井开，则天渊再启；井不开，则星图永寂。

　　“记住，狐拜月时，勿回头。”

　　阿执踏出藏经阁，雪已没过脚踝。

　　铜铃在腰间轻撞，一声，两声，像荒镇纸鸢断线后的余响；又像青狐拜月时，尾尖扫过雪地的轻叹。

　　他抬头，夜空无月，唯星。

　　星图在识海缓缓旋转，六星幽暗，摇光独亮，指向北方——那里，天渊裂缝正悄悄张开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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