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玉
超小超大

回眸刹那春皱面

在宋铮铮七岁那年,那个来自京城的沈非一下子成为宋铮铮极为好奇的人。

祖父宋怀,帝京旧人也。昔侍青宫,为太子师;今御金阶,为天子傅。年逾花甲,须眉皓然,而精神炯炯,若秋水涵星。退朝之后,不近丝竹,惟闭阁校书。手辑《六经渊鉴》《历代政典》凡三百卷,卷帙既成,纸光如玉,墨香溢廊。门下著籍之士三千余人,或登台阁,或镇藩翰,咸佩其教。其书尤工行草,一笔飞白,龙伸蠖屈;片楮寸笺,人争藏之,以为家宝。朝野共推“一字千金,先生之笔;万流归海,先生之学”。

宋铮铮知道,祖父宋怀是很少夸人的,起码在宋铮铮出生后,云山书院能得到宋怀夸赞的人是很少的。

据书院不知名传言说,书院山长宋怀为太子讲经二十载,太子策问条陈稍合圣意,他只淡淡“唔”一声;门生三千,金榜题名的帖子年年堆满案头,他只抬手让管事收进匣中,连多看一眼都嫌费神。

有人曾见他夜半批卷,满纸朱批,末尾却从不落一个“好”字;只在最得意处点一墨,如剑封喉,一点即收。因此,书院里悄悄流传一句话:“得宋先生一墨,胜御赐锦袍十袭。”

宋铮铮自然得到过宋怀夸奖,在腊祭小宴上,祖父宋怀抚着白髯,笑意像一缕松烟,从眉梢淡淡溢出来:“我这小孙女,憨憨地能吃三碗粳米饭、两块酱肘子,肚皮里却藏得下十万卷书。看她临《兰亭》,笔锋能把纸背透出光来,一落墨便见雁行;再瞧她画《雪竹》,只三五撇,寒声满屋。大智若愚,原是如此——嘴里嚼的是人间烟火,指尖走的却是云霞万里。”

所以,对于这个一见面祖父就夸其有君子之风的沈非,年幼的宋铮铮对他产生了超过青梅果子很多的好奇。

那日,宋怀独坐听雨轩校《禹贡》旧注,忽闻窗外朗声:“先生,‘导河积石’之‘积’,作‘聚’解,似更合水经。”

抬眼,见一少年负手立于阶前,青衫无尘,眉间藏锋。宋怀合卷问名,少年答:“沈非,游学至此。”语罢,长揖到地,指节因用力微白,却稳若磐石。宋怀心下暗叹:骨重而神清,贵介之相,却肯俯首求学,真璞玉也。

自此,每日卯初,宋怀于东庑讲《左传》,沈非立末席,笔记最疾。一日论“子产不毁乡校”,诸生多颂其仁,沈非独问:“乡校议政,若莠言惑众,奈何?”宋怀不答,反以朱笔点其卷:“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次日,沈非呈札记三千言,分“开言路、严纠察、立教化”三策,条分缕析。宋怀批曰:“笔有剑气,心藏苍生。”自此,命其移席,列诸生首行。

一月月考,策问《盐铁均输古今利弊》。沈非卷首引《周礼》泉府遗制,继以边关互市、漕运折色之数,末附青州港试行“舟税代租”条陈,字字切中时弊。阅卷五位讲席,齐置“超等”。放榜之日,宋怀亲以朱笔于卷尾书:“铁画银钩,可佐庙堂;鸿鹄之志,当济天下。——宋怀”

腊宴散后,雪色未退,檐下却聚起一簇低声。几个素日里自恃“名门之后”的学子,远远盯着那抹青布身影,眼里燃着不甘的冷火。

“瞧他,”一人用扇骨轻敲廊柱,嗤声先起,“袍角都洗得发白了,还当是寒门俭德?怕不是连换季的银钱都拿不出。”

“可不是,”另一个接腔,故意拔高了声调,“咱们书院讲的是‘衣冠礼乐’,他倒好,一身旧布晃来晃去,活像从故纸堆里爬出来的蠹鱼。”

第三人冷哼,袖口重重一甩,绣金的回纹在雪光里闪得刺眼:“衣敝如是,纵有才学,也先失了世家体面。”

他们越说越响,唾沫星子溅在雪上,像一撮撮脏灰。有人甚至故意上前,用靴尖碾过那青布少年方才留下的浅浅脚印,仿佛要把这抹碍眼的“白”从雪地里彻底抹平。

与此同时,腊末的寒气被午后阳光削得只剩薄薄一层,宋铮铮在墙后跺跺发麻的脚,心里却像被小火苗舔了一下——“我好了,又能吃了。”

她摸摸袖里预备溜出去买零嘴的碎银,盘算着蜜三刀的酥皮、脆梨脯的糖霜,舌尖几乎尝到甜意。可这几日祖父怕她身体未痊愈,把她的“晨昏定省”加了一倍,祖母更是连小角门都添了锁。银子在掌心转来转去,机会却一次也没逮着。

“罢了,先探探路。”她嘟囔一句,踮着脚尖沿回廊往前院蹭。才转过影壁,便听见一串高低起伏的笑声,像石子砸进静水。

“……袖口都磨得起毛,也敢占鳌头?”

“怕不是夜里偷灯油,把袍子烤糊了!”

讥笑声如碎瓷。沈非只抬手抚过衣角,声音低而稳:“布虽旧,却透气、耐磨,爬山涉水,比绫罗更相宜。”

讥讽像雪粒,噼里啪啦落向一人。宋铮铮一怔,躲在墙后,循声望去——

石阶下,青布长衫的少年背脊笔直,像一株不折的松。风把袖口吹得翻飞,露出内里细密的补丁,却掩不住他眼底澄澈的宁定。

每笑一句,她的心口便紧一分。她想起祖父常说:书院是立心之地,非以衣履取人。可今日,这方清雅之所竟成了冷箭攒射的靶场。一股滚烫的不平从胸口直冲耳廓,指尖把书页都攥皱了。

她霍地起身,藕荷色褶裙扫落碎雪,几步绕到廊前。阳光打在石阶上,映出她半张涨红的脸。

“住口!”少女声音清亮,却带着微微发颤的怒意,“书院若以衣衫论高低,不如改叫绣坊!”

宋铮铮:我愿以书院山长上月亲笔题赞的《青州溪山雪霁图》,与你们打赌。我赌沈非下月月考仍夺魁!

宋铮铮:若他输了,这卷祖父题赞的《青州溪山雪霁图》归你们。

宋铮铮:若他赢了——你们须当众向沈非作揖赔礼,再备三盒青州脆梨脯、两包蜜三刀、一罐金丝小枣,亲自送到他案前,说一句‘失礼’!”

雪后初晴,碎银般的日影铺在石阶上。沈非——薛定非世子——仍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袍,袖口毛边被风掀得翻飞。他本可将御赐锦袍压箱,却偏要穿布衣,只为在粗茶淡饭与冷嘲热讽里,把民间的棱角摸得更真。讥讽入耳,他只淡淡一笑,眉宇间却藏着远山般的从容。

墙后转出宋铮铮,怀里抱着生病时哄自己吃药青州零嘴。她第一眼便盯住那泛白的衣角,心里蓦地一酸:这料子薄得能透光,针脚却细密,像极了他不肯示人的倔强。她小跑两步,把热乎乎的纸包递到他面前,声音轻却笃定:

宋铮铮:“给你。脆梨脯甜得刚好,蜜三刀酥得掉渣,还有金丝小枣……”她顿了顿,眸子亮得像雪里跳出的火星,“你若饿了,就吃一块;若倦了,再吃一块。青州的味道远,却能一路把人往前推。”

沈非接过纸包,指尖触到她的温度,眼底终于泛起微澜。他低声道谢,声音像春水破冰:“原来姑娘替我作保,是为这一包人间烟火。”宋铮铮莞尔:“烟火虽小,也能照远路。”

雪风掠过,纸包里的甜香混着松脂味,一路暖到心底。

七岁的宋铮铮把“担保”当成了一场只能赢不能输的仗。

仗还没开打,她先把自己的小荷包掏了个底朝天:

三枚蜜渍梅子,换看门童子肯放她溜进藏书阁;

一支没舍得用的紫毫,贿赂了书院里最爱嚼舌的斋夫,换来“沈非昨夜又熬到几更”的情报;

最后连自己攒了半年的月银都搭进去,只换祖父案头一张轻飘飘的纸条——月考策论题风向,四字:「民本·时务」。

得了题,她也不敢声张,只把沈非的旧卷子铺了满床,像拼七巧板似的,把句子拆开来又按回去。

「寒门」「砥砺」「青云」……每念一次,就用指甲在案沿划一道。划到第七道时,指腹火辣辣地疼,她才后知后觉:原来自己怕的不是输画,是怕沈非真的被那些富家子的哄笑给压弯了脊梁。

夜里,她抱着《青州溪山雪霁图》打瞌睡,梦里都是雪崩。

云山书院月考放榜那日,榜前挤满青衿。宋铮铮却躲在半月墙后,只露半张脸,乌亮眼睛滴溜溜地转。

午后,山长宋怀独坐槐荫翻卷阅卷。小童来报:“小姐送来点心,说是给榜首贺喜。”

老人抬眼,只看见石桌上多了一只青缎包。解开,是半包尚带体温的桃酥,与一张小笺:

“祖父阅卷辛苦,分您一半。——铮”

宋怀拈起一块,入口酥松,甜香里夹着微辣的椒盐。老人忽想起墙后那个说“书院之内,惟闻书声琅琅,不闻履声锵锵;若将衣冠比高低,便负圣贤万卷”的孙女,唇角不由漾起极浅的笑纹。

“大智若愚,连零嘴也算得清。”

风过槐荫,半包桃酥在爷孙间来回,像一句无声的褒奖,也像宋家最含蓄的疼爱。

他把另一半桃酥原样包好,递给小童:“送回给她,就说祖父尝过了,很甜。”

榜后,宋怀独召沈非于藏书楼。楼高五楹,夕阳透窗,尘埃作舞。老人执一柄乌木镇尺,长七寸,阔一寸二分,通体无漆,唯纹理沉穆如夜。尺背以细刀阴刻《周易》谦卦,刀法古拙,却藏锋敛锷。他将镇尺递与沈非,只说一句:“持此以正书,亦以正心。”

沈非双手承之,觉尺身微凉,似一缕松涛自宋怀袖中泻来。宋怀目光越过他肩头,望向檐外一痕春山,续道:“君子之质,如木之在山,不患无人见,惟患不能自立。此尺不琢华丽,不嵌金玉,却可压纸千张而不曲,一如君今日立庭前,风至而不倾。”

院中梨花正簌簌落,有几片沾在镇尺上,像雪意未销。宋怀抬手替沈非拂去,指尖轻若点化:“愿君持此尺,量字之轻重,亦量己之得失;镇纸之喧哗,亦镇心之浮竞。尺无言语,然其重一分,便是吾赠君一分期许——愿君此后无论居庙堂或处江湖,皆能以此尺自警:不倚势,不矜名,但守方寸之直。”

沈非垂首,见谦卦下尚有两行细字,刻的是“其羽可用为仪”。他忽然明白,山长所赠非止一尺,乃是一整座山的分量。愿君守此二字,毋失毋忘。”沈非跪接,双手微颤。宋怀抚其顶,温言:“月考第一,不过一阶;经世第一,乃吾所愿。

少年抬眸,眼底映着万卷缥缃与一点星火,深深一拜。窗外,云门山月正升,清辉洒满经堂,也洒在他日後将踏上的万里河山。

许多年后,再提起“沈非”二字,宋铮铮只能眨眨眼,像听一个极陌生的名字。

她忙着长大:学酿酒、逛灯市、去江南吃最时鲜的藕粉圆子……记忆像被日光晒褪色的丝线,轻轻一扯就断。唯一没断的,是那幅《青州溪山雪霁图》——

它后来被重新装裱,悬在她上京小寓的书案侧。

每年初雪,她仍会下意识抬头,确认它还在:绢色旧了,雪山却仍旧发亮。

她已想不起当年为谁险些输掉它,只记得画里那条细得几乎看不见的山径,像一条不肯愈合的伤口,又像一条再也回不去的来路。

祖父偶尔摸着画轴叹气:“那孩子,到底没说一声再见。”

宋铮铮便笑,给老人斟茶:“天下之大,总有人要走,也总有人要留下。”

她低头吹茶沫,睫毛在瓷杯沿上投下一弯浅影——

那弯影里,藏着一个七岁小姑娘曾拼命想护住的冬天,和一个少年人悄悄留在画里的、无人认领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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