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的规矩像一道道看不见的墙,把宋铮铮圈成了一枚小小的笼中雀。
晨起要先等嬷嬷给她梳头,髻子梳高了,说“端庄”;髻子梳低了,又说“老气”。
午后想去园子里爬那棵老槐树,脚还没蹬上去,就被丫鬟“扑通”一声跪抱住:“小姐,京里不比青州,叫外人看见要笑话的。”
连夜里想溜去街口听一出傀儡戏,也被守夜婆子拿灯笼堵了回来:“上京不比从前,外男杂多,小姐金贵。”
于是日子缩成四四方方一座小院——
上午对着绣绷戳手指,下午对着琴案打瞌睡。
吃食倒精致:金丝酥、玫瑰酪、玉露团……可再甜也填不满心里那只空空的口袋。
她开始数屋檐下的风铃,一天能响三百七十四下;
数墙外走过的轿子,青顶的、朱顶的、蓝呢的,像会移动的盒子;
甚至把《千字文》倒背如流,背到“渠荷的历”时,才发现自己嘴里嚼的是一片枯叶。
最无聊的时候,她就搬梯子去库房,把《青州溪山雪霁图》抱出来。
画轴一展开,雪意扑面而来,她伸手去摸,却只摸到冰凉的绢。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
青州还在,她却不在青州;
画还在,她却把那个敢赌一幅画、敢爬树、敢半夜溜出去啃烤红薯的小姑娘弄丢了。
晚上,她偷偷扯掉两根髻上的金钗,散着发,在院墙根学猫叫。
墙外真有人回了一声“喵”。
她吓得跌坐在地,又忍不住笑,笑得眼泪都出来。
原来想逃出去的不止她一个,
原来墙外也有人,愿意陪她做一只不守规矩的猫。
京城三月,柳色新新,花影重重。
宋铮铮随母亲赴宴,绣鞋刚踏进朱漆门槛,背脊便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提起——颈直、肩平、步缓、笑不露齿。
她规规矩矩行万福,规规矩矩落座,连面前那盏杏仁酪都只舀了七分,留三分在盏里,像给“端庄”二字让位。
可一旦母亲被诰命夫人们缠住,那根线就倏地松了。
她借“更衣”之名溜到后花园。
假山后,小丫鬟正急得团团转——新制的灯芯裙被蔷薇勾破尺余长的丝。
铮铮蹲下身,拔下自己鬓边的鎏银并蒂莲掩鬓,三绕两勾,把裂口挽成一朵活灵活现的缠枝小花。
小丫鬟要跪谢,她一把拽起:“别跪,跪了就真成规矩了。”
回席时,众人正在飞花行令。
轮到一位老大人之孙,七岁小公子背不出诗,涨得满脸通红。
铮铮佯装失手,“叮”地碰落银箸,俯身去拾,顺势在小公子案角写下一个“春”字,又眨眨眼。
小公子福至心灵,脆生生续出:“春眠不觉晓!”
满座皆赞神童,她抿嘴一笑,退回母亲身后,鬓发不乱,耳珰不晃,好像从未离席。
夜散,马车辘辘。
她掀帘一角,看灯火如潮往后退去。
母亲说:“今日你倒乖。”
她垂眸抚过袖口——那里藏着半朵没送出去的缠枝花,和一小片被灯芯裙勾下的嫩叶。
她答:“该守的规矩守了,该帮的人也帮了。”
声音轻得像在对自己说:
“青州没走远,只是学会了在绣鞋底下藏一点泥。”
宋铮铮第一次见到霍长缨,是在一次上京的春猎中。
那日,阳光正好,草色青青,宋铮铮正坐在马车上,透过车窗看着外面的热闹景象。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匹骏马如风般掠过,马上的人一身劲装,红衣如火,腰间佩剑,英姿飒爽。她定睛一看,只见那女子挽弓如满月,一箭射出,正中远处树梢上悬挂的猎物。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而那女子却只是微微一笑,转身离去,连看都不看众人一眼。
“那是谁?”宋铮铮忍不住问身边的丫鬟。
“霍长缨,霍大将军的掌上明珠。”丫鬟小声回答,语气中带着一丝敬畏。
后来,宋铮铮才知道,霍长缨是个真正的“疯子”。她好习武,好策马,为人仗义,打猎不输男子。教养嬷嬷送来的《女诫》被她撕了垫马槽,换上的兵书卷角磨得发毛;母亲命嬷嬷教她“低眉顺目”,她却抬手一箭,把垂花门上的“闺范”木匾射了个对穿。她像青州的鹰,自由强大,从不被世俗的规矩束缚。
宋铮铮第一次与霍长缨真正交集,是在一次偶然的相遇中。那日,宋铮铮在府中闲逛,无意中闯入了霍长缨的练武场。霍长缨正在练习剑术,剑光如虹,气势如虹,每一招都带着凌厉的风声。宋铮铮看得入了迷,竟忘了自己是“不速之客”。
“你是谁?”霍长缨收剑,剑尖轻点地面,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宋铮铮这才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我是宋铮铮,宋家的小姐。”
霍长缨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嗤笑一声:“宋家的小姐?我看你倒像个闷在笼子里的鸟。”
宋铮铮并不生气,反而笑得更灿烂:“那我可得谢谢你,至少让我知道,外面的世界还有鹰。”
霍长缨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收起剑,拍了拍宋铮铮的肩膀:“好,我喜欢你这股劲儿。以后有空,来我这儿玩,我教你骑马。”
从那以后,宋铮铮成了霍长缨府上的常客。她跟着霍长缨习武、策马、打猎,甚至学着她撕掉了自己那些烦人的《女诫》。霍长缨的自由和强大,像一股风,吹散了宋铮铮心中的迷雾,让她重新找回了那个曾经敢爬树、敢赌画、敢半夜溜出去的小姑娘。
上京的姑娘要贞静守礼,晨起未栉先拜祠堂,垂袖敛衽,足尖不离蒲团半寸;食不言,茶不饮尽,含唇如锁;绣窗昼闭,惟以一线日光度针,金剪响而帘纹不动;夕省父母,低眉三步,环佩不摇;客至,隔纱屏对答,声若微风振羽,一字不逾闺阈。
去了霍府几次,母亲便为宋铮铮请了翰林院告老的顾女史,女史头戴乌绒冠,衣色素到没有一丝纹路。先生持紫竹戒尺,先诵《女诫》“卑弱第一”,再授《内则》“事舅姑”之仪;继而展《列女传》,指梁鸿妻举案齐眉之图,令女徒以金针摹其容态;复取素笺,临卫夫人小楷,字不过豆,须藏锋敛锷;末以五彩丝线,按谱绣“百蝶穿花”,蝶翅不得越阑干,一线之差,便成失礼——一日所学,无非欲将贞静、柔顺、针黹、书仪,悉数绣进骨里。
丫鬟们在宋铮铮身后窃窃私语,眼神里满是担忧。
“小姐,夫人又给您加了两章《女则》的课,还说让您多练练针线活。”小丫鬟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
宋铮铮却只是微微一笑,眼神坚定地看着窗外。窗外,阳光洒在霍长缨府上的练武场上,那里传来阵阵剑风和马蹄声,那是属于霍长缨的世界。
“小姐,夫人是担心您……”丫鬟还想劝说,却被宋铮铮打断。
“我知道夫人的担心,可霍长缨不一样。”宋铮铮转身,眼神里透着一股坚定,“她就像青州的鹰,生来自由,不应该被困在这里。”
宋铮铮的沉默像一匹缎子,把所有锋利的针脚都藏在背面。
母亲罚她抄的《女诫》堆在案头,墨痕未干就被风吹皱,像一池被马蹄踏碎的春水。她蘸了蘸墨,笔锋却拐个弯,在"柔顺"二字旁画了一匹扬鬃的野马。次日霍长缨生辰,她绣的帕子上便怒放着一簇蒲公英——绒球似的种子挣开金丝线,要往帕子外头飞。
她们去西山踏春那日,霍长缨的赤马踏碎了一地海棠。宋铮铮望着好友被风掀开的袖口里露出的箭袖,忽然想起母亲说的"离经叛道"。她伸手接住一片被马蹄惊起的花瓣,在指间捻成汁水,觉得这颜色若能入绣,该比任何朱砂都鲜活。
后来母亲发现她藏在《烈女传》书皮下的《塞北游记》,气得要动家法。戒尺落下的前一刻,宋铮铮忽然抬头:"您可知霍长缨的离经叛道里,藏着孙先生新编的《水利图》?"戒尺悬在半空,母亲看见她女儿眼底映着两簇火苗——一簇是霍长缨马背上飞扬的发带,一簇是帕子上挣脱金线的蒲公英。
次日清晨,宋铮铮在案头发现母亲留下的新绣绷,底下压着张字条:"绣幅《木兰从军》罢,用你那个'离经叛道'的针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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