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最会勾魂的酒楼,唤作“醉蓬莱”,就悬在朱雀大街第三座拱桥口。
三层飞檐全用鎏铜瓦,雨一打,整条街都听见金声;夜里挑灯,整座楼像被一只火凤凰驮着。
推门进去,先是一条九曲沉香木廊,廊底凿了暗渠,渠里游的是活鲥鱼,客人指哪条,厨子当场捞哪条。
一楼的“百味锅阵”最霸道:
正中一口紫铜大鼎,煮的是三年宣威火腿吊的老汤;
环鼎排开八只小釜——蟹黄、鹿筋、雪里蕻、玫瑰露、椒麻、奶酥、山蘑、荔枝酒,像八瓣莲花围着花心旋转。
汤滚时,八种香气拧成一股龙涎风,直往人衣领里钻。
二楼雅座,每间都开一扇“借景窗”——
推窗,秦淮河灯船正从窗下过,像在碗里漂;
关窗,壁上立刻映出窗外灯火,变成一幅活的《上元灯市图》。
这里专做“七十二刀水晶脍”:活鲩鱼去骨切成纸翼薄,铺在碎冰上,浇一勺滚热的姜葱酱油,“吱啦”一声,冰火两重天,鱼肉在嘴里化成甜津。
三楼是“飞觞台”,只摆六桌,桌与桌之间用半透的鲛绡帐隔开。
最出名的一道“落霞醉”,用祁连雪水酿的葡萄酒,掺入秋梨、佛手、玫瑰露,封坛埋在桂花树下三年;
开封时,酒面浮一层金箔碎,像夕阳碎在杯里。
侍女捧盏穿帐而来,纱动影摇,酒未入口,人已先醉三分。
临走,掌柜还送一小罐“回甘糖渍梅子”,说是解宿醉。
糖衣咬破,一股清冽的酒香蹿上鼻腔——
那是醉蓬莱暗藏的最后一道机关:
让你离了门,仍把魂留在那口鼎、那扇窗、那杯落霞里。
蟹粉酥的热气还没散尽,雅间的气氛却像被冰刀划破。
谢危的声音先落下来,冷而薄:“喜欢就坦荡,不喜欢就别吊着。燕临不是你手里的筹码。”
姜雪宁抬眸,眼底压着潮气:“大人把话说得太轻巧。方才若不是宋姑娘那一箭,我此刻已经是一具尸体——您却说我‘耍心机’?”
宋铮铮放下筷子,瓷盏“叮”地一声,像给这场对峙定了拍子。
“谢少师,”她声音不高,却句句带锋,“女子行一步,流言追十步。姜姑娘今日是应燕临的约才出府,刺客却提前埋伏,这分明是突发,并非她能算到的局。您一句‘心机’,便把脏水泼在她一人身上,可想过她往后在上京如何立足?”
谢危眉心微敛:“我只是让燕临少受一次伤。”
“少受伤的法子不是把姑娘推到刀口。”宋铮铮抬眼,目光澄亮,“燕世子巴巴递帖子,是他甘愿;姜姑娘赴约,也是坦荡。如今外头的贵女们已把姜姑娘当成眼中钉,您再扣一顶‘祸水’帽子,她只会腹背受敌。女子在这世道活路本就窄,您还要亲手再削去半寸?”
谢危指腹摩挲着杯沿,声音低了半寸:“让人惧我,胜于让他人算计我。”
宋铮铮却摇头,声音清脆地砸在寂静里:
“惧只能止一时之乱,却种一世之祸。
您今日不肯解释一句,明日流言便成刀子,后日就是杀人的绳索。
让人怕,不如让人懂;让人退,不如让人信。
若连一句真话都吝于出口,又凭什么要求旁人担惊受怕地‘懂事’?”
话音未落,楼梯处脚步急响。
燕临推门而入,佩剑未卸,先奔到姜雪宁身侧,满目焦急:“宁宁,可有受伤?”
随即转身,对谢危一拱手,语气罕见地带着少年人的倔强:“先生,今日是我约她,错在我思虑不周。往后我会亲自护她。”
谢危垂眸,杯中茶叶沉浮,良久一声轻叹。
宋铮铮却弯了弯唇,声音软下来,却仍是那句话:
“谢少师,刀能止戈,话也能止戈。
若一句解释就能少一条人命,何乐而不为?”
宋铮铮抱着新得的卷轴,笑眯眯地朝谢危扬了扬下巴:“谢大人这么护着燕临,倒没听闻你们有私交?”
谢危指尖在袖口轻轻一紧,面上却不显,只淡淡问:“宋姑娘今日为何出门?”
“为了找一幅字。”她把卷轴展开半尺,指尖轻抚纸面,像在抚一段旧雪,“这笔意干净得惊人——起笔藏锋,行笔带风,收笔又故意留一缕飞白,像少年扬鞭时不肯收尽的意气;撇捺之间,墨痕由浓到淡,像雪后初晴,远山被日光割开的那一线青,亮得直撞人心。”她弯眸,声音轻亮,“谢少师,我跑遍上京都找不到这样的字,今日总算碰上了。”
宋铮铮把卷轴重新卷好,双手合十冲谢危作了一揖:“谢少师的生辰礼,我收了,也得好好谢一谢。”
她歪着头,眼睛亮得像刚磨好的松烟墨,“原先我只当是外头人云亦云,把您夸成了云端上的神仙。如今画轴一展,才知那些夸赞还嫌不够——”
她回忆着谢危送来的那幅画,指尖描摹着那幅画的雪线游走:“画的笔墨,七分寒、三分暖,远山用花青破笔,留一线天光,像初霁后的第一缕风,把整片寒意都吹活了。近处枯枝点得极轻,却力透纸背;雪面留白,不靠白粉,只靠水墨浓淡——淡一分则寡,浓一分则死,偏您拿捏得毫厘不差。”
宋铮铮越说越兴奋,索性把袖子挽到肘弯,像与同行论艺:“再看那雪压松枝的折线,一笔顿挫,再挑锋,既见骨力又带逸气,若没有十年腕底功夫,绝出不来这‘脆’劲。更妙的是云脚——用破笔扫出飞白,却扫得极整,像有人拿刀裁开雾幕,却不伤雾的轻。我临过无数雪图,唯独您这幅,把‘冷’画成了‘活’,把‘寂’画成了‘远’。”
她抬眸,笑得坦荡,“今日我算是服了——原来传言非虚,您这笔墨,比我案上那锭青州老松烟还要矜贵。”
宋铮铮把卷轴小心收好,指尖还在那行“青云平步”上恋恋不舍地蹭了一下,仿佛要把字里跳脱的意气也蹭到自己腕上。她抬头冲谢危弯了弯眼睛,声音轻快得像檐角刚化开的冰凌:“菜我单点了两笼蟹粉小饺,可不能白白糟蹋。”说罢真就唤来小二,要了荷叶包与细麻绳,将还冒热气的饺子一只只码进去,动作麻利得像在书案上排棋子。谢危见她连汤汁都要折回碗里再倒进竹筒,不由低低笑了一声:“宋姑娘连一滴油水都不放过。”宋铮铮扬眉:“墨分五色,厨间也分五味,浪费哪一种都是罪过。”
她抱着卷轴提着食盒下楼,裙摆在木梯上擦出细碎的沙沙声,像一只春猫溜过。回府后,她径直钻进书房,把案上那盏羊角灯剔亮,灯焰一跳,照出卷轴上淡黄的纸纹。她没急着看,而是先把荷叶包放进青花暖窠里,又拿湿布拭手,这才郑重地展开卷轴。灯火凑得太近,纸上的墨香混着松脂味扑面而来,她深深吸了一口,像要把那股少年意气吸进肺腑,然后提笔蘸墨,临写第一笔——横,再写第二笔——竖,写到第十个字时,手腕已经酸胀,却仍不肯停。窗外打更声敲过三巡,灯芯结了一朵小红花,她的影子映在墙上,一俯一仰,像在与另一个自己交手。
家里人听她研墨的声音直到五更,终于慌了神。次日傍晚,哥哥宋怀璧被母亲推搡着来敲门:“走吧,再写下去,笔墨都要告状了。”宋铮铮拗不过,只得换了一身杏色短衫,袖口用银线勾了折枝梅,随哥哥出了门。灯市初上,千盏琉璃倒映星河,风一吹,灯影摇晃,像无数金色的鱼游过夜空。她原只打算走马观花,却在桥头被一阵低低的琴音绊住脚步——那声音太熟悉,像雪夜折竹,清越里带着一丝沙哑的断纹。
她循声望去,见谢危立在灯市最闹处,怀里抱着一尾焦桐,琴额用青玉轸,断弦处还留着浅浅血痕。灯火映在他月白袍上,像给他披了一层流动的金箔。宋铮铮怔了一下,提着裙摆跑过去:“琴伤了?”谢危抬眼,灯火落进他深黑的眸里,像雪落进古井,声音却淡:“白日刺客,弦被剑气震断。”宋铮铮“哦”了一声,目光在他指节上掠过,那里还有一道细小的裂口,她下意识从荷包里摸出一方素帕递过去:“这个得擦药吧,琴弦我有办法。”
她带着他穿过灯海,一路与摊主们打照面:卖糖人的老赵远远就喊“宋姑娘,新熬的玫瑰糖馅给你留啦”;扎灯的王婶把一只未糊纸的兔子灯塞到她手里,让她先挑颜色;连卖松脂琴胶的小童也蹦跶着过来,把一小盒新炼的胶举得老高。谢危被簇拥着,眼底浮起极浅的讶然——原来整条灯市都知道她,且都因她而亮。宋铮铮却浑然不觉,只在一家铺子前停下,原来是幽篁居,宋铮铮踮脚从最高处取下一卷冰蚕丝弦,指尖一捻,弦声清脆如泉:“这个韧度正好,再配两股老桐油浸过的雁足丝,夜里弹不会走音。”
她抱着弦与琴胶,回头冲他弯眸:“谢大人,应该会上弦吧?不会的话,明日巳时,你带着琴来幽篁居,我替你上弦。”灯火在她睫毛上跳,像碎金落进雪里。谢危垂眸,指尖在焦桐断弦处轻轻摩挲,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好。”那一刻,灯市人声如潮,却仿佛都退得很远,只剩她杏色衣摆与琴尾焦木在风里轻轻相碰,像极了一场命里早写好的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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