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日子像檐下雨滴,一日日敲在青砖上,不声不响地洇开去。宋铮铮仍旧鲜活——鲜活得与上京城格格不入。
她爱吃。早起一碗杏仁酪要撒七粒玫瑰丝;午后溜到东市,能把一整只炙鸭啃得只剩一副骨架;夜里还要偷两块酥山,用帕子包了藏在袖里。
她也爱画。画春花、画雪狸、画檐角那只总爱骂人的八哥。母亲忙着看账册、对钥匙,父亲忙着为勇毅侯的世子燕临预备三加冠礼,没人顾得上管她。她便自顾自地长,像一株不合时宜的野蔷薇,偏要在金砖玉瓦间开出艳色来。
那一日,她去给父亲送新调的朱砂。
值房的小吏不在,案上摊着一张尺素,墨香未干。她只扫了一眼,整个人便像被钉在原地——
那字,如寒松负雪,瘦而弥坚;又如断剑藏匣,锋而不露。
一撇一捺里,有文人风骨,有君子气,也有极淡、极冷的一缕恨意,像雪下埋了柄薄刃,远看只见白,近看才知刃口在暗处闪光。
宋铮铮忽然就想起自己曾引以为傲的字。
京中闺秀写字多秀气:簪花小楷、蚕头燕尾,一钩一挑都像绣花针。
她偏写得开张,撇捺见风骨,曾被夫子夸“有丈夫气”。可此刻,那些自以为是的“大气”,在这幅字面前忽然成了孩子舞棍,徒有声势,毫无内力。她屏息看了许久,直到听见脚步声才慌忙退开。指尖在袖中蜷紧,藏着的两块酥山被捏得粉碎,甜屑沾了满掌。那天夜里,她破天荒没偷吃点心。案上铺开澄心纸,临那幅字。一笔落下,她才知道什么叫“笔笔如刀”。写到第三行,手腕已酸,眼眶也酸。窗外雨打芭蕉,她在雨声里第一次想:原来世上真有字能藏血,真有字能带恨。第二天,她把临坏的一摞纸全烧了。灰烬里,她拣出最像原迹的一张,折成小小方块,藏进贴身的荷囊。从此,她仍爱吃、爱画,却添了新癖——每得空,便去书坊、求哥哥帮她去翰林院旧档库,翻那张纸上的字。旁人问起,她只弯眼笑:“我学画款识呢。”
那张尺素被宋铮铮讨要过来。偷偷压在书房最里层的抽屉里,纸边已经起了毛,像一片被风吹皱的叶子。她每日早起,先对着那行字临两笔,再合上抽屉,仿佛把一场未解的谜藏进掌心。
父亲的书斋里卷轴如山,她绕着书架转了两圈,还是没忍住:“爹,您可记得这幅字是谁写的?”
父亲眯着眼,举着灯,把那张纸举得老远:“没落款啊……上京读书人太多,爹记不住了。”
宋铮铮“哦”了一声,心里却像被猫挠了一下。她转身回房,翻出一块青灰绢布,缝了本小册子,封面只绣一粒小小的桂花。册子里,她画了三栏:书坊名、日期、结果。
第一页:澄观堂,二月初三,未得。
第二页:万卷楼,二月初七,得残卷一幅,墨香似,笔锋不符。
第三页:墨香居,二月十一,晴,午后人倦,翻至最后一轴,忽见“霁”字末笔,心跳如鼓,细对仍是空欢喜,遂在页边画一粒桂花。
每翻一页,那粒桂花就多一粒,像小小的灯盏,排成一条暗路。她给自己订了规矩:寻够九十九家,若还找不到,就亲自研墨,照着记忆里的笔意,自己补完那行字。
夜里,她合上册子,灯影下桂花浮动,像一场未落的雪。
第二日清晨,宋铮铮照例把《寻墨小札》揣进袖袋,脚步轻快地踏过朱雀大街。可胸口那股子雀跃,在连跑三家书肆皆“无此字迹”后,已渐渐沉成一块石头。
醉蓬莱的酒香扑面而来,蟹黄汤包的蒸汽混着桂花酿的甜腻,直往鼻子里钻。若在平日,她早嚷着要一笼汤包、一碗雪霞羹,可此刻她只低头摸了摸袖袋——最后一页也只剩“醉蓬莱书坊”这一栏空白,心里空得发慌。小二招呼她“里边请”,她摇摇头,连筷子都没拿,只站在柜台前等掌柜搬墨宝。
失望像潮水,一层层漫上来,淹得她连呼吸都发闷。
忽然,“铮——”一声刀剑交击,刺破了酒楼前的热闹。
巷口灯笼乱晃。只见姜家二姑娘姜雪宁被蒙面人反扣在怀里,刀锋贴着她颈侧,一线血珠顺着衣领滚下。这位名满京城的谢危谢少师立在五步外,声音冷而缓:“不必数了,请阁下送她过来,我来替……”
风把灯焰吹得斜斜。宋铮铮垂在身侧的手腕轻轻一抖,袖口滑出一枚三寸小箭。
她没再上前一步,只借灯笼杆的影子遮住身形,目光迅速扫过:
蒙面人腕骨微露,刀背反光,风向恰好。
“嗖——”
袖箭破空,比灯花爆开的声音还轻。箭镞精准钉入蒙面人持刀的腕侧,“叮”一声脆响,短刀坠地。
姜家姑娘姜雪宁趁势后仰,谢危已掠至,一手揽住她肩,一手袖中棋子激射,“啪”地击中刺客膝弯。暗卫自檐角扑落,将人死死按住。
巷灯复明。
宋铮铮指尖还残留弓弦微颤的麻,她低头看了眼空袖,又看了眼地上仍在轻颤的刀,轻轻呼出一口气——
仿佛把一整天的失望,随那一箭一并射了出去。
实话实说,看到姜家姑娘姜雪宁被迫仰着颈,眼里满是碎裂的惊惧,像被钉在案板上的雪雀。宋铮铮心里“咯噔”一声,那点害怕被另一种更尖锐的情绪顶开——烦,又堵得慌:
“我找了半座城的字,没寻到;如今倒要被你一把破刀搅个干净?”
她悄悄吐出一口气,指尖不抖。
袖箭的羽杆贴着腕脉,随心跳“突突”轻撞——这感觉她熟。
霍长缨带她上山打野兔时,她射丢过两支,第三支穿耳而过;
夜里在府后花园,她对着梨树干练准头,箭尾钉出一圈白点,像早开的梨花。
此刻,那些练出来的冷意全涌到指尖。
“嗖——”
宋铮铮垂下手,袖箭空槽微热。
她抬眼,看姜雪宁踉跄站稳,看这位谢少师回眸,看那把刀在青石板上弹了两下,终于安静。
谢危两指捏着那支沾血的袖箭,像拈一枝枯梅,轻轻一旋,箭镞便在灯下闪出冷光。
姜雪宁只看了一眼,脸色便白了几分,指尖不自觉地攥住宋铮铮的袖口。
宋铮铮却“啧”了一声,心里盘算:箭头只沾了皮肉,擦擦还能用——这可是好友霍长缨托人从青州捎来的寒铁小簇,回炉重做又得等半个月。
谢危似笑非笑地瞥她:“宋姑娘,箭还要么?”
“要。”宋铮铮答得干脆,顺手从腰间荷包里摸出一方素帕,
宋铮铮把帕子按在箭镞上,一旋,血珠溶进帕里,瞬间晕成淡粉。
她满意地看了看,又在帕角打了个结,将箭收回袖中,动作利落得像只是收了张请帖。
姜雪宁颤声:“你、你不怕吗?”
“怕呀,”宋铮铮拍拍她的肩,“可我这箭之前也射过猎物,但每次我都是洗了的。而且,好友所赠,不敢随意丢失。
说罢抬眼,正对上谢危似含探究的目光。
尴尬像一层薄霜,贴在三人的呼吸之间。
谢危指尖捏着一条素白手帕,递向姜雪宁;姜雪宁却把双手背到身后,微微摇头,眼里还留着方才的惊魂。手帕悬在半空,像被冻住的鹤。
宋铮铮对这种沉默最熟——世家闺宴上,她一句话噎住满座,空气就会这样突然冷下来。她本想开口打圆场,余光却瞥见书肆掌柜捧着乌木长匣出来,匣口露出一点微黄的纸角。
她眼睛倏地亮了,像雪夜突然跳出一粒火星。
“掌柜的!”她几乎小跑过去,指尖一挑,尺素展开——
纸色旧,墨意新,一行字如少年扬鞭:
“青云平步上,一日看尽长安花。”
笔锋、气韵,与她藏在抽屉里的那幅残字如出一辙。
宋铮铮抿不住笑,眉梢飞起,方才的尴尬早被卷轴卷起的风吹散。
她把卷轴往怀里一揣,转身两步跨出门槛,朝那两人扬声:
“谢大人、姜姑娘,今日我捡着宝了——醉蓬莱,我请!去不去?”
谢危指腹一收,将那条被拒绝的手帕随意塞回袖中,唇角挑起一点极淡的弧度。
姜雪宁低头理了理袖口,声音仍轻,却带了一点笑:
“那就叨扰了。”
于是三人并肩向醉蓬莱走去。
冬阳斜照,宋铮铮抱着卷轴走在最前,步子轻快得像要把方才的尴尬一脚踢进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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