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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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深宫岁月轻

宫门外的青砖被晨雾晕出一层水色,宋铮铮却像一簇跳动的火苗,杏色裙角在冷清的丹墀前反复起落。她昨夜压根没合眼——闭上眼就是《女史箴图》的绢色、《游春图》的青绿,还有传闻里那卷顾恺之亲笔的《洛神》在灯下徐徐展开。鸡鸣才过三遍,她便掀被起身,青黛和芜花被姑娘这副“等不及”的模样唬得梳子都拿反了。

晨钟未响,她已踮脚立在宫门外。

远远见方妙抱着龟甲下车,她眼睛倏地一亮,快步迎上去。龟甲纹理纵横,像一方缩小的山川。宋铮铮指尖轻叩冷甲,声音压得低,却掩不住雀跃:

“《周易·说卦传》言:‘观变于阴阳而立卦。’方姐姐,这龟甲可能替我占问今日能否得见展子虔《游春图》?听说青绿之上还留着唐时雨意,我想瞧瞧那抹‘时变’。”

方妙被她这一连串话逗得弯了眼。宋铮铮却意犹未尽,又低声补了一句:“若龟甲示吉,我情愿以一盒松烟墨、二两龙涎香作谢——《易》曰‘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书画便是最好的人文。”

她说话时,晨风把袖口吹得猎猎,像一面小小的旗,上面写着两个字:盼画。

定远侯府的姑娘周宝璎的朱红裙角刚从车辕上翻落,一阵细风便裹着甜香扑到宋铮铮鼻尖。

宋铮铮鼻翼轻动,脱口而出:“东市‘酥蜜斋’的琥珀桃仁!”

周宝璎耳根一红,抬手拢了拢才换上的月白短衫,小声嘟囔:“我在车门里特地换了衣裳,就怕味道冲,还是被你捉到了。”

宋铮铮笑得眉眼弯弯:“我每月至少去三回,连他们家灶上用的桂花蜜产自哪里都能背出来,怎会闻不出?”

方妙手里龟甲“嗒”地一合,也来了兴致:“既如此,今日进宫前,先定个‘美食卦’如何?——第一味,酥蜜斋的琥珀桃仁;第二味?”

周宝璎屈指如数家珍:“炙肉胡同的‘赤霞炙’,一口下去满嘴脂香;第三味,得我侯府厨娘私酿的玫瑰杏酪,冰镇之后,暑气全消。”

宋铮铮听得直咽口水,合掌一拍:“若有时间,咱们三人便按这顺序吃遍上京,谁赖账谁抄《周易》十遍!”

尤月扶着婢女的手步上丹墀,月白织金的褙子被晨风掀起一角,露出里头绣得极细的折枝梅。她原想端出清远伯府的矜持,先皱眉,再冷声——可“赤霞炙”的油香混着玫瑰杏酪的凉甜,像一把钩子,把她往前拽了半步。

宋铮铮眼尖,先瞧见她袖口沾的几根雪白猫毛,眼睛一亮:“尤姑娘也养猫?”

尤月指尖掸了掸,语调仍是淡淡的:“雪狮子,御赐的名种,每日只食蒸鲈,别的闻都不闻。”

宋铮铮却笑得见牙不见眼:“我家那只是墙头野猫生的,母猫在我家后院生了一窝,我捡了只小橘回来。橘猫最好养活,给口鱼干就呼噜一整天。”她凑过去,声音压低却掩不住得意,“雪狮子矜贵,我可捡了个自在的小祖宗。”

尤月原想嗤笑,可眼前姑娘笑得像春阳底下滚动的橘色毛团,叫人心里发软。她抿了抿唇,矜持地“嗯”了一声,脚尖却不自觉又往前挪了寸许:“改日……能去府上看看那只小橘么?雪狮子总嫌我梳毛手重。”

宋铮铮当即伸手:“随时来。它最会撒娇,一准儿让你抱个够。”

矜贵的下巴悄悄低了两分,尤月藏在袖中的指尖捻了捻那几根猫毛,那点不屑早被甜味和橘色揉碎,只剩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

晨风卷着宫墙影,姜雪宁的素色裙角远远飘过来,像一片迟落的杏花。

尤月下意识挺直脊背,嘴角刚要挑起那句惯用的“乡下来的,怕连大字都不识几个”,却忽然哽在喉间——

她余光瞥见自己袖口沾着的那撮雪白猫毛,又想起之前听见的闲话:

“礼部尚书那位宋姑娘,也是自小在青州外祖家养的,论起来比姜家还‘乡’呢。”

舌尖的话顿时像被猫爪按住了尾巴,转了个圈,最后只化成一声闷闷的“哼”,把脸别向一旁。

阳光斜斜照在她绷紧的侧脸上,耳坠却轻轻晃了晃,泄露了那点没出口的懊恼。

宫门外的日影已经爬过第二道石阶,把四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领路公公端着拂尘,步子虽稳,额角却泛出细汗。

尤月等得烦了,折扇一收,冷声问:“公公,吉时已到,为何不开门?”

公公笑道:“还差两位,奴婢不敢擅专。”

话音未落,远处马蹄声脆。

定国公府的车仗率先转过宫墙,薛姝扶着丫鬟的手款款而来,绯色披帛被风撩起,像一面无声的旗帜;紧随其后的是刑部尚书家的女儿姚惜,素衣墨绦,步履带风。

薛姝抬眸,目光掠过众人,唇角含笑,对公公轻轻颔首:“路上耽搁,劳公公久等。”

公公忙不迭回礼,笑意几乎堆到耳根:“不迟不迟,姑娘们平安便好。”

宋铮铮抬眼望了望日头,又看了看那两驾华丽车舆与公公瞬间弯得更低的背脊,心里忽然明白——

原来宫墙再高,也挡不住“势”字当头;规矩再大,在真正的权势面前也会悄悄让路。

她抿了抿唇,没出声,只把这一页暗暗记在心里。

公公的拂尘一扬,声音尖亮却带笑:“诸位姑娘,今日伴读擢选,共三道——礼仪、香道、文试。过此三关,方可入御书阁随公主读书。”

宋铮铮的指尖原本在袖中悄悄摩挲着画匣,听见“御书阁”三个字,心里的小火苗刚要窜高,却被“三道关卡”轻轻压下。

宋铮铮把画匣往怀里又拢紧半寸,像给自己按一颗定心丸。

礼仪——她不怕。外人面前,她早练就了“礼部千金”四字招牌:行步若柳、揖让成风,连父亲同僚都夸一句“端雅”。可一想到要在众目下行全套宫仪,心里还是偷偷打鼓:若袖子扫了香案,若步子多跨了半寸,可就前功尽弃。

香道——她最心虚。家中藏书楼常年是松烟墨味混旧纸香,她辨得出《兰亭》是哪年楮皮,却分不清龙涎与沉水。她暗暗盘算:大不了把香谱再默一遍,临时抱佛脚,只盼别让她当场分辨“雪中春信”与“江南夜雨”。

至于文试——

这是她唯一敢抬起下巴的地方。启蒙至今,经史子集、书画谱录,她像松鼠囤栗一样往脑子里塞:

《历代名画记》能背到“顾恺之,字长康,小字虎头”;

《宣和书谱》里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几个缺笔,她能闭眼描出;

连《周易·说卦》的“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也能顺手拈来。

只是书读得杂,反而心里没底:

若考官要她即席赋诗,她怕自己一腔画论涌上来,平仄全跑;

若要她评一幅画,她又担心引经据典太多,被人笑“掉书袋”。

宋铮铮轻轻吐出一口气,指尖在画匣的铜扣上摩挲,像抚平卷轴上的折痕。

“礼可学,香可背,文可引。”

她对自己说,“前朝真迹都在墙内等我,我若连三关都闯不过,哪有脸见它们?”

于是,她把书袋往肩上一甩,像背着一座小小的移动书库,抬步时裙角掠过石阶,悄无声息,却带着一点“我必得入”的倔强。

暮色刚合,宫墙里便点起了一盏盏琉璃灯。

公公将她们带到漱玉轩暂歇——小小一方偏院,三间静室,回廊外一株西府海棠正含苞,灯影下像堆着浅绛的云。

分房极快。

方妙和周宝璎一见面就拍掌笑作一处,自报了同屋;薛姝与姚惜并肩站在廊下,连换洗的帕子都绣着同款折枝纹,不言而喻;剩下一间,尤月与姜雪宁隔着半步,谁都不先开口。

宋铮铮抱着画匣站在中间,心里转了个弯:尤月矜贵,姜雪宁疏冷,若硬凑一起,夜里怕是要结冰。

她索性笑着扬声:“尤姐姐,我夜里怕黑,可否同我做个伴?”

一句话,把尤月从尴尬里轻轻提了出来。尤月微抬下巴,哼得极轻,却顺势迈进了东厢。

屋内陈设简素:一榻一案,两架槅扇衣柜,窗下并排放着两张小书案,灯芯剪得刚好,不摇不晃。

宋铮铮把画匣放在案头,又把自己的紫竹笔筒与尤月的白玉香盒摆成一排,像给陌生的房间打了个友好的结。

尤月原想挑剔,目光掠过那支半旧的紫毫,到底没作声,只抬手把猫毛拂落在地。

夜深,宫墙外更鼓三声。

宋铮铮翻了个身,听见尤月呼吸已匀,便悄悄把枕边的小橘灯捻亮一线,展出一角宣纸——

她在心里默写今日记下的香谱,怕自己明日真辨不出“江南夜雨”。

各自睡去,海棠影斜,一院清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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