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玉
超小超大

才罢书斋风云聚

天刚蒙蒙亮,宫墙里的更鼓尚在远廊回荡,宋铮铮已披衣起身。

她怕惊醒同屋的尤月,轻手轻脚推门,只带了一支短毫和袖珍墨盒,循着昨夜记下的路线,又去了御花园东南隅的飞虹桥。

晨雾里,桥身像一弯浸在牛乳里的弦月。

她蹲在桥侧,用指腹描摹栏板上那朵仅指甲大小的缠枝莲,心里盘算:若能把它缩小到寸许,便可在册页里添一页“宫桥小景”。

如此走走停停,一个上午倏忽而逝;虽没见到《女史箴》的真迹,但黛瓦朱甍、斗拱飞檐,已足够让她的眼底盛满欢喜。

午后漱玉轩重帷低垂,文试将启。

尤月等人早已在案前正襟危坐,个个神采飞扬,倒显出宋铮铮的从容有些“格格不入”。

她暗暗吐舌:竞争好大,我只当给自己做份卷子罢了。

试卷下发,纸面墨香微带松烟味。

宋铮铮抬眼一扫——《儒文二十篇》里的句子赫然在目,心里顿时生出“同道中人”的小小雀跃:原来谢危也爱此书。

她提笔蘸墨,腕底行云,不到两刻便写满卷面。

收笔之际,忽觉四周太静,连忙正襟危坐,目光规规矩矩地投向考官席,以示心无旁骛。

那是她第一次在近处看清谢危。

高案之后,他着月白常服,袖口以极淡的银线勾云纹,衣襟扣得一丝不乱。

灯影斜落,在他睫毛下投出半弧阴影,衬得鼻梁愈挺,唇线愈薄。

宋铮铮心里“咚”地一声,仿佛有人在那张脸上轻轻点了一笔浓墨。

她悄悄翻过试卷背面,用极细的笔尖勾了几道线:先起颧骨的弧,再点眉峰的峰,最后在下颌处顿笔——像画山水前的“定山骨”。

几笔即成,一张小小的侧影隐在卷末,若不细辨,只当墨渍。

她收笔,抬眼,恰对上谢危淡淡扫来的目光。

宋铮铮赶紧把卷子翻回正面,端坐如钟,耳尖却悄悄红了。

午后偏殿,静得只剩纸页翻动的沙沙声。

谢危坐在上首,朱笔未落,目光先落在宋铮铮的卷子上。

那行字端秀而瘦劲——分明是他的笔意,却带着初学者的生涩:横画略浮,捺脚稍钝,像一汪清水里映出的月影,轮廓相似,波纹却透出新意。

他眉峰几不可察地一敛。

——这字,竟在摹他。

是谁让她学的?

第一个念头便是“构陷”。

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若有人借一笔假字栽赃,足以翻起风浪。

可笔尖停住,他又想起宋府清誉、宋铮铮那双澄澈的眼睛。

她没理由蹚这浑水。

抬眼望去,窗外海棠正盛。

宋铮铮托腮坐在案侧,目光落在花影里,眉梢带着一点不自知的欢喜,仿佛方才那几笔只是兴之所至,全无城府。

谢危心下百转,面上仍无波。

随即翻到姜雪宁的卷子——

墨团狼藉,划去的字如刀痕,末尾竟还趴了一只歪歪扭扭的小乌龟,龟背翘起,像在挑衅。

谢危指腹一顿,眼底终于起了暗火。

那乌龟墨迹未干,显然是方才众目睽睽之下,有人故意落笔。

他缓缓抬眼,目光掠过殿中一张张紧张的脸,最终停在姜雪宁身上。

少女低头端坐,指尖却悄悄攥紧了袖口,指节泛白。

谢危轻叩案几,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偏殿都为之一肃:

“姜姑娘,这只龟——可是你的落款?”

姜雪宁咬唇,半晌,轻声答:“是学生一时顽皮。”

“顽皮?”谢危淡淡重复,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既如此,便罚你再抄《儒文二十篇》三遍,明日卯时交来。”

朱笔一点,乌龟旁多了一枚鲜红的“罚”字。

殿中众人屏息。

谢危收笔,目光再次掠过窗外——

宋铮铮仍望着海棠,对殿内风云一无所知。

他垂眸,将卷子合上,指尖轻抚过那一行稚拙却干净的仿字,眼底暗潮无声退去,只余一点微不可闻的叹息。

殿内人声散得干净,只剩斜阳在青砖上拖出一条长长的金线。

谢危收卷,淡声宣布:“宋铮铮,中上。”

宋铮铮正趴在窗沿,被日光晃得睁不开眼,闻言猛地回头,眸子里还映着一点晃动的金斑。

她下意识眨了几下,睫毛上便挂出两颗泪水,像晨露滚在花瓣。

谢危侧目,恰好捕捉到那两点水光,指尖在卷面上轻轻一点,没说什么。

待众人听见“留宫”二字,先是安静,继而爆出一阵压低的惊呼。

姜雪宁却怔在原地,不敢置信地抬眸:“谢少师,当真全部留用?”

“自然。”谢危答得平静。

姜雪宁咬了咬唇,开口质问谢危的公允,最后,大家都不愿自己的不足之处被指出。

人影散尽,宋铮铮磨磨蹭蹭留在最后。

她揪着袖口,开口:“谢大人……卷子能不能还给我?”

谢危把卷轴展开,目光落在那一行稚拙却清秀的字上,眉尾微挑:“学的是哪一家?”

“祖父启蒙,后来自己临帖。”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一分,“前年在父亲书房翻到一副字,笔锋疏朗,我极喜欢,便照着练。可惜不知作者。”

她抬眼,认真补了一句,“那日邀您和姜姑娘小聚,原是想庆祝——我找到了那副字的另一幅落款。”

谢危指腹在卷面轻轻摩挲,眼底掠过一点极浅的波澜,却很快掩去。

他把卷子递还给她,声音淡淡:“既是如此,好好收着。”

宋铮铮抱着卷子回漱玉轩,一路把脚步踩得极轻,像是怕惊动谁似的。

怀里那卷纸还带着一点墨香,她忍不住把它竖起来,对着天光比划——

“用淡松烟,恐怕压不住他的冷;用浓墨,又怕显得太锋利……”

她嘟囔一句,自己都笑了:竟在考虑如何调墨去画一个活人,还活生生长着一张可以寒到骨子里的脸。

可下一瞬,笑意又收得干干净净。

“偷偷画,好像……不太光明。”

她想起祖父的训诫:画人先画心,心不正则笔歪。

可若去当面问——

“谢大人,我觉得您长得好看,想把您画下来。”

——光在脑子里过一遍,她就尴尬得耳根发烫。

这话要是真说出口,只怕谢危会拿那双凉薄的眼睛把她冻成冰柱,然后淡淡问一句:“宋姑娘,可还缺颜料?”

她坐在案前,把眉、眼、唇在纸上点了几根虚线,又快速涂掉。

从前画山水,画猫狗,画蟹黄汤包,她都能一挥而就,因为那些东西不会回视她。

可谢危不同——他会皱眉,会抬眸,会带着审视的光落在她身上。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连第一笔都不敢落下,是因为那一笔一落,就必须承认——

她不仅想画他的皮相,还想画他那一瞬的“动”与“静”,想留住他低头阅卷时,睫毛在灯下投下的薄薄阴翳。

宋铮铮把笔搁下,抱着膝发了会儿呆。

半晌,她抬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小声给自己打气:

“就、就当练手吧。横竖谢大人也不会知道。”

她抽出一张最不起眼的素笺,用最淡的墨、最细的笔,轻轻起稿——

先画一道下颌的弧线,再画鬓角微散的碎发。

线条细得像怕惊动风,却一笔比一笔笃定。

画着画着,她忽地笑了。

“大不了明儿真被发现了,就说我只是画了一幅‘无名男子读书图’。”

她对着纸上那一弯眉尾,小声补了一句:

“至于像谁……天底下好看的眉眼,总有三分相似嘛。”

窗外海棠被夜风吹得轻颤,影子落在纸上,与那一道淡墨的侧脸恰好重叠。

画到一半,她却停了下来,手指轻轻摩挲着纸面,眉心微蹙。

“不像。”她低声嘟囔,声音里带着一点不甘心。

她学过怎么画人——《画山水诀》里讲过“远人无目”,《写像秘诀》里说过“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

谢危的眉眼在她心里明明清晰,可落在纸上,却像隔着一层薄雾,怎么也抓不住。

她想起祖父曾说:“画道之难,在于传神。”

可她连“形”都描不好,又如何去“传神”?

于是她把纸翻过来,在背面写了几行小字:

“以后去御书阁,借《写真秘诀》《画山水诀》;在去多看看谢大人,多瞧几眼,说不定就能画出来。”

写完,她把纸折好,放好,像是给自己许下了一个小小的承诺。

宫门口,暮色正浓,宋铮铮的哥哥宋怀壁已经等了许久。他靠在宫墙边,目光时不时往宫门里扫去,嘴角带着了然的笑——他知道自家小妹画画时常常入神,一画就是几个时辰,常常忘了时间。

终于,宫门缓缓开启,宋铮铮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她低着头,眉心微微蹙着,神情有些沮丧。宋铮一眼就看出不对劲,几步迎上去,轻声问道:“怎么了?画得不顺?”

宋铮铮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点失落:“嗯,画得不像,怎么也抓不住神韵。”她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点不甘心,

马车里,辘轳声轻而稳,像一支小调。宋怀壁侧过身,替妹妹把被风掀起的帷帽薄纱理好,宋怀壁把书往旁边一放,抬眼瞧妹妹。宋铮铮正抱着画匣,匣口露出半截皱了的宣纸,像被谁揉过又匆匆展平。

“哪儿不顺?”宋怀壁问。

宋铮铮鼓了鼓腮帮子:“画人,总画不好。”

“人?”宋怀壁心里“咚”地一跳,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着——画人?这丫头自小画花、画鸟、画山水,就是不肯画人。怎么忽然转了性?他飞快扫了妹妹一眼:眉尖蹙着,唇角却倔得老高,分明是不服气。宋怀壁心里又松又紧,松的是妹妹这股犟劲,紧的是——难不成真动了春心?

他低低咳了一声,佯装随意:“画的是哪家公子?说出来,哥哥给你抓来当模特,让他一动不动坐三天。”

宋铮铮瞪他:“才不是!我只是……想把人画的像一些。”

宋怀壁险些笑出声:这丫头连“好看”和“像”都分不清,还嘴硬。他想起上月太后寿宴,满宫灯火映着那些贵人,个个艳若桃李,偏宋铮铮趴在栏杆上,拿笔在袖口上描花样,嘴里嘀咕:“金粉太重,不好看。”

他故意逗她:“上京谁不知道,咱们宋二姑娘的画能把死牡丹画活。蜀地夫人的《百蝶穿花图》都只肯让你添最后一笔。如今倒被一个人难住了?”

宋铮铮原抱着膝,把下巴搁在臂弯里,像只泄了气的猫。听见这话,耳尖动了动,却还是蔫蔫的:“不一样。那幅蝴蝶,我闭着眼都能点出翅脉;可他的……”她拿指尖在空中虚描一道眉峰的弧,“像雪里藏刀,一折就断,一收又藏,我总捉不住。”她越说越小声,最后几乎把整张脸埋进袖口,只剩一双杏眼还露在外面,雾气濛濛的。

宋怀壁原想再逗她两句,却瞥见妹妹袖口露出的那截细白手腕上沾了一抹未干的赭石色——像是谁的衣角掠过时无意沾上的。他忽然明白过来:这丫头哪里是“不会画”,分明是“太想画好”。

宋铮铮被哥哥一激,反倒冷静下来。她闭眼,今日谢危立在廊下的样子便浮上来:雪衣乌发,眼尾一点朱砂小痣,像雪里落了一粒相思豆。再睁眼,又是灯会那夜,谢危抱着琴穿过灯海,灯影在他侧脸碎成金屑,风一吹,碎屑就全飞进她眼里。

她猛地抓住什么,又倏地散了。

“不急。”宋铮铮自己给自己打气,把画匣往旁边一推,眼睛亮起来,“哥,咱们去西市吧!我听说新来了胡人杂耍,能把火把吞进肚子再吐出来。还有,张家的乳酪樱桃煎,今日最后一日,去晚了就没了!”

她说着便掀帘,风呼地灌进来,吹得她鬓边碎发扬起,像只突然振翅的雀儿。

宋怀壁笑着摇头,心里却软成一滩水。他扬声吩咐车夫:“掉头,去西市。”又回头逗妹妹:“若是今日还画不好,明日哥哥给你买十碗乳酪樱桃煎,让你边吃边哭。”

宋铮铮回头冲他做鬼脸:“我才不哭!我画不好,就吃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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