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先生与骆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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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奥斯汀轿车驶离霞飞路街口,引擎的低鸣很快被夜市的喧嚣吞没。费渡靠在椅背上,指尖的雪茄始终没点燃,烟草的涩香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水汽,在车厢里凝成一种沉闷的张力。

    

    “先生,”老李透过后视镜偷瞄了他一眼,“方才骆探长那眼神,跟要吃人似的。您说他会不会……”

    

    “他吃不掉我。”费渡打断他,声音里带了点漫不经心的笑意,指尖的雪茄终于停了下来,“何况,他现在有更要紧的事要啃。”

    

    老李没敢再搭话。他跟着费渡有些年头了,知道这位主子看着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心思却深不见底,上海滩那些明的暗的门道,他心里跟揣着本账册似的清楚。

    

    车窗外,静安寺路的灯火渐次稀疏,公馆区的铁门一扇扇闭着,墙内的树影在月光下张牙舞爪。费渡忽然开口:“掉头,去利通洋行后门。”

    

    老李一愣:“先生,刚不是说绕路吗?那边肯定还有巡捕……”

    

    “绕到后门的小巷里,停远些。”费渡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利通洋行的后门对着三德里,那里的烟花巷深,巡捕房的人未必顾得过来。”

    

    老李只好依言打转方向盘,车子像条滑溜的鱼,钻进一条狭窄的弄堂。弄堂两侧是斑驳的石库门,二楼的窗棂里偶尔透出暧昧的粉光,夹杂着妓女们慵懒的调笑,与街口的警戒线仿佛是两个世界。

    

    费渡推开车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混着脂粉气扑面而来。他拢了拢衬衫领口,没让老李跟着,独自沿着墙根往前走。利通洋行的后门果然虚掩着,门楣上的铜锁挂在一边,显然是被人暴力撬开的,锁芯处还残留着新鲜的划痕。

    

    他没直接推门,而是贴着墙根站定,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除了远处巡捕房的对讲机偶尔传来几句模糊的法语,洋行内部一片死寂。

    

    费渡这才推开门,闪身进去。后院堆着些废弃的木箱,空气中弥漫着樟脑和海水的味道——这是洋行常有的气息,用来保存那些从海外运来的货物。他借着月光往前走,皮鞋踩在碎石子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寂静里格外清晰。

    

    走到仓库门口时,他停住了。门锁是新换的,上面还挂着利通洋行的铜制铭牌,但门板与门框之间有一道缝隙,显然是被人强行掰开过。费渡眯起眼,伸手推了推——门没锁,应手而开。

    

    仓库里漆黑一片,只有高处气窗透进一点微光,隐约能看到堆得像小山似的货箱。费渡没开灯,借着这点光往前走,目光扫过那些印着“西贡”“海防”字样的箱子,手指偶尔在箱面上轻轻敲一下,像是在判断里面装着什么。

    

    忽然,他的脚步顿住了。

    

    靠近墙角的地方,有个箱子倒在地上,木板裂开一道大口子,里面空空如也。而箱子旁边,散落着几张揉皱的油纸,纸上沾着些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迹。

    

    费渡蹲下身,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油纸。质地很厚,带着点特殊的桐油味,不像是普通包装货物用的。他又往旁边看了看,在一堆碎木屑里,发现了半枚金属纽扣,上面刻着个模糊的“P”字——皮埃尔的名字缩写。

    

    看来这里才是第一案发现场。费渡站起身,刚要转身,却听见仓库外传来脚步声。

    

    很轻,却很有节奏,一步一步,像是踩在人心上。

    

    费渡迅速躲到一堆货箱后面,屏住呼吸。他看见仓库门被推开,一道手电筒的光柱扫了进来,在货箱上移动着,最终停在那个裂开的箱子上。

    

    是骆闻舟。

    

    他为什么又折了回来,并且身边没带任何人,他穿着那件挽着袖口的中山装,手里除了手电筒,还捏着个证物袋——正是方才小张递给他的那半截信纸。

    

    骆闻舟走到裂箱前,蹲下身,手电筒往箱子里照了照,又扫过那些沾着血迹的油纸。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指尖偶尔在地上划一下,似乎在辨认脚印。

    

    费渡躲在货箱后,借着光柱的余光打量他。骆闻舟的侧脸在明暗交错里显得格外硬朗,下颌线绷得很紧,眉峰微蹙,眼神专注得近乎锐利。他忽然拿起那半截信纸,对着光看了看,眉头皱得更紧了。

    

    “费……”骆闻舟低声念了那个残缺的字,声音压得很低,“费什么?”

    

    他把信纸放回证物袋,又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借着电筒光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在这空旷的仓库里格外清晰。

    

    费渡看着他的动作,忽然觉得有点好笑。这位探长倒是真敢,一个人半夜回凶案现场,就不怕凶手还没走远?

    

    就在这时,骆闻舟忽然停住了笔,猛地抬起头,手电筒的光柱瞬间转了过来,精准地照在费渡藏身的方向。

    

    “谁在那里,出来?”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费渡想早知道躲不过去了。他从货箱后走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路过此地。“骆探长倒是敬业,这个时辰还在查案。”

    

    骆闻舟握着电筒的手没动,光柱直直地打在费渡脸上,把他银灰色衬衫上的褶皱都照得一清二楚。他的眼神很冷,像淬了冰,上下打量着费渡,从他松着的领口,到沾了点灰尘的皮鞋,最后落在他手里那枚捡来的金属纽扣上。

    

    “费先生?”骆闻舟的声音里带着点嘲讽,“这么晚了,费先生不在沙利文喝咖啡,跑到利通洋行的仓库里做什么?难不成也是来‘做正经生意’的?”

    

    他特意加重了“正经生意”四个字,显然是听见了方才费渡对老李说的话。

    

    费渡把那枚纽扣随手丢在地上,踢到骆闻舟脚边。“路过,听见动静,进来看看。倒是骆探长,放着街口的现场不守,跑回这里,是发现了什么新线索?”

    

    骆闻舟没理会他的反问,弯腰捡起那枚纽扣,放进证物袋里,又指了指地上的裂箱:“皮埃尔的箱子,空的。你上周见过他,知道他运的是什么‘特殊货物’吗?”

    

    费渡笑了笑,走到他面前,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步的距离,手电筒的光柱刚好照在两人中间。“骆探长查案,什么时候需要向我这个‘可疑古董’请教了?”

    

    骆闻舟没接他的话茬,只是盯着他的眼睛:“皮埃尔怀里的木盒,刻着梵文,你认识那字吗?”

    

    费渡的眼神闪了一下。他没想到骆闻舟居然注意到了木盒上的字。“略懂一点。”他顿了顿,补充道,“像是‘湿婆之眼’的意思,印度教里的象征,据说代表毁灭与重生。”

    

    骆闻舟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毁灭与重生?”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证物袋,“那你觉得,这半截信纸上的‘费’字,会是谁?”

    

    光柱下,费渡的表情很平静,甚至还微微偏了偏头,像是在认真思考。“上海滩姓费的不少,巡捕长总不会只盯着我一个吧?”

    

    骆闻舟忽然向前一步,逼近他。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费渡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着仓库里的桐油味,有种奇异的侵略感。

    

    “费先生,”骆闻舟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神像淬了火的钢钉,“你上周在沙利文见皮埃尔,聊了什么?”

    

    费渡没退,反而微微扬起下巴,衬衫领口的弧度在光柱下显得格外清晰。“聊天气,聊咖啡,聊最近上海滩的新闻——难道巡捕房连这个也要管?”

    

    两人的目光在黑暗里撞在一起,像两只对峙的野兽,谁也不肯先退一步。仓库外传来远处黄包车的铃铛声,衬得这里的寂静越发沉重。

    

    半晌,骆闻舟忽然移开目光,直起身,把那半截信纸塞进兜里。“费先生最好祈祷这案子跟你没关系。”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否则,就算你是块裹着金箔的古董,我也能把你敲开看看里面是什么货色。”

    

    说完,他没再看费渡一眼,转身走出了仓库,手电筒的光柱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很快消失在门外。

    

    仓库里重新陷入黑暗。费渡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衬衫领口,刚才骆闻舟靠近时的气息仿佛还留在鼻尖。他低头看了看地上那枚被骆闻舟捡走的纽扣,又抬头望向那个裂开的货箱,忽然笑了笑。

    

    湿婆之眼,半截信纸,死在仓库里的法国人……

    

    这盘棋,似乎比他想的更有意思。

    

    费渡转身走出仓库,反手带上门。夜风吹过,带着点海水的咸味,他抬头望了望天边的月亮,忽然觉得,这民国二十五年的上海,怕是不会太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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