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的后花园,此刻是深秋时节最明艳的一抹亮色。
几株晚枫被霜露点染得如火如荼,层叠的叶片在午后的阳光下流淌着金红交织的华彩,远远望去,像披在庭院肩头的一袭华丽锦袍。精心打理过的菊圃里,名品叠翠,姚黄魏紫,傲霜怒放,清雅的菊香混着桂子残留的甜香,在微凉的空气里浮动。汉白玉的曲桥蜿蜒穿过澄澈如镜的荷塘,残荷枯梗在碧波中勾勒出别致的疏影,几尾肥硕的锦鲤悠闲地甩着尾巴,搅碎一池倒映的流云。
荷塘边的水榭敞轩里,地龙烧得暖意融融,驱散了深秋的寒气。紫檀木的琴案上,一尾造型古朴的焦尾琴静静卧着,旁边鎏金博山炉里,上好的沉水香袅袅吐出青烟,将整个空间熏染得静谧雅致。
我今日只随意挽了个慵懒的堕马髻,斜簪一支通透的碧玉簪,身上一件月白云锦的广袖长袍,外罩着件银鼠皮滚边的浅碧色比甲,素雅中透着难掩的矜贵。指尖拨过冰凉的琴弦,一串清越泠泠的音符跳跃出来,不成调,却自有一番闲适意趣。
“铮——”
一声略显突兀的滑音。
我停下手,看着自己那修剪圆润、染着淡淡蔻丹的指甲,忍不住轻轻“啧”了一声。果然,琴棋书画这类需要静心凝神的雅事,还是不太适合我此刻飞扬的心情。
“噗嗤——” 侍立在一旁的小桃没忍住,笑出了声,随即赶紧捂住嘴,大眼睛里满是促狭的笑意,“殿下,您这琴音…嗯…颇有…嗯…金戈铁马之势?”
我斜睨了她一眼,指尖轻轻一弹琴弦,发出“嗡”的一声闷响:“小妮子,胆子肥了?敢编排本宫?”
小桃立刻作势告饶,眉眼弯弯:“奴婢不敢!奴婢是觉得,殿下今日心情好,弹什么都好听!” 她说着,手脚麻利地撤下琴案上的焦尾琴,换上一个铺着厚绒垫的紫檀托盘,上面琳琅满目摆着几碟新出炉的点心:水晶虾饺玲珑剔透,蟹粉小笼皮薄馅大汤汁丰盈,玫瑰酥层层叠叠酥皮金黄,还有一碟切得薄如蝉翼、晶莹剔透的冰镇蜜瓜。
“殿下,尝尝这个!”小桃献宝似的捧起那碟蜜瓜,“庄子上刚送来的,用冰镇了一路,水头足着呢!”
我捻起一片蜜瓜送入口中,清甜冰凉的汁水瞬间在舌尖炸开,带着沁人心脾的果香,完美地中和了秋燥。窗外是如火枫叶,眼前是精致点心,身边是忠心耿耿、还会逗趣解闷的小丫头片子。
没有糟心的驸马,没有虚伪的应酬,没有需要端着架子的皇家威仪。只有属于我萧明昭一个人的、慵懒惬意的午后时光。
这才是生活啊!
“嗯,不错。”我满意地点头,又拈起一只小巧玲珑的水晶虾饺。薄如纸的澄面皮裹着粉嫩弹牙的虾仁,一口下去,鲜香满溢。
“殿下喜欢就好!”小桃笑得见牙不见眼,自己也捻了块玫瑰酥塞进嘴里,吃得腮帮子鼓鼓囊囊,像只偷食的小松鼠。她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感叹:“还是现在好!以前沈…咳,那谁在的时候,府里整天死气沉沉的,连吃块点心都得看他那张假惺惺的脸,生怕他又说什么‘奢靡’‘铺张’的酸话!呸!也不看看他自己吃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殿下您的!”
我慢条斯理地吃着虾饺,唇角微勾。可不是么?以前花自己的嫁妆银子,还得看一个软饭硬吃的男人的脸色?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现在多好,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弹琴就弹琴(虽然弹得难听),想发呆就发呆,自在逍遥。
“对了,殿下!”小桃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咽下嘴里的酥皮,小脸上瞬间焕发出八卦小能手特有的、光芒四射的神采,“奴婢这儿有‘西山快报’!您要不要听听?保管比戏文还精彩!”
“哦?”我挑了挑眉,来了兴致,端起旁边温着的玫瑰蜜露,轻轻抿了一口,“说来听听。让本宫也乐呵乐呵。”
小桃立刻清了清嗓子,挺直腰板,瞬间进入“说书先生”模式,眉飞色舞,表情夸张:
“话说那沈庶民,到了西山黑石矿,嘿!那叫一个‘脚踏实地’!第一天就被分到最苦最累的‘黑风口’,铲那炸下来的碎石头!咱们这位‘前状元郎’哪干过这个?抡起那铁锹,就跟拎着根金箍棒似的,那叫一个笨拙!没铲几下,手上就磨出了血泡!听说啊,疼得他龇牙咧嘴,眼泪汪汪,差点没当场哭出来!结果您猜怎么着?”
小桃故意卖了个关子,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我。
我配合地扬了扬下巴:“嗯?怎么着?”
“结果咱们沈‘壮士’,竟然跑去跟那凶神恶煞的赵工头讲道理!”小桃学着沈砚的样子,挺直腰板,捏着嗓子,做出一个文绉绉又委屈的表情:“‘工头,子曰:君子不器。吾乃读书人,当执笔安天下,岂可操此贱役?此非待士之道也!’”
她学得惟妙惟肖,连那酸腐的腔调都模仿得入木三分。我一口蜜露差点喷出来,强忍着笑,肩膀却控制不住地抖动。
“结果呢?”我追问。
“结果?”小桃两手一摊,做出一个极其夸张的“完蛋”表情,“那赵大疤,一鞭子就抽在他脚边的石头上,火星子都溅出来了!吼得整个矿洞都嗡嗡响:‘子曰你个头!老子还日你大爷呢!在这矿上,老子就是道理!赶紧给老子干活!再掉书袋,老子把你塞进矿洞里当柱子!’”
“噗哈哈哈——” 我终于忍不住,伏在案上笑得花枝乱颤。想象着沈砚被那句粗俗不堪的“日你大爷”怼得瞠目结舌、面红耳赤的狼狈样,简直比看十场大戏还解气!
“还有呢还有呢!”小桃见我笑得开心,更是来了劲儿,手舞足蹈地继续,“听说第二天,矿上发生了小塌方!轰隆一声,石头哗啦啦往下掉!其他矿工都跑得比兔子还快!就咱们这位沈‘壮士’,吓得腿都软了,杵在原地跟个木桩子似的!要不是赵大疤眼疾手快,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拖开,他这会儿怕是已经变成矿坑里的‘沈肉饼’了!”
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沈砚如何被吓得魂飞魄散、瘫在泥水里涕泪横流的样子,末了还学着赵大疤那粗犷鄙夷的腔调:“‘废物!发什么呆!等死吗?!’ 殿下您说,解不解气?痛不痛快?”
“痛快!”我笑着拭去眼角笑出来的泪花,只觉得连日来的郁气一扫而空,连窗外的阳光都明媚了几分。沈砚啊沈砚,你心心念念的“脚踏实地”,本宫可是让你体验了个十足十!这“新生”滋味如何?
“对了,”小桃突然压低声音,脸上露出一丝神秘兮兮的表情,凑近了些,“殿下,柳如烟那边…也有消息了。”
我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端起蜜露又抿了一口:“哦?她还没病死?”
“没病死,不过…也差不多了。”小桃的声音带着点复杂,但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冷漠,“咱们的人盯着,昨儿后半夜,那破庙里可热闹了。”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柳如烟喝了那王妈妈给的药,没过多久就发作了。疼得在干草堆上打滚,叫得跟杀猪似的!流了好多血…破庙里那点破草席都被染红了…折腾了大半夜,天快亮的时候才消停。那王妈妈派了个婆子过去看了一眼,丢下点散碎银子就走了,跟丢垃圾似的。”
我静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蜜露杯壁。柳如烟,那个在寿宴上哭得梨花带雨、妄图踩着我上位的女人,最终用这样惨烈的方式,结束了她肚子里那个被当成筹码的孩子,也斩断了自己最后一点希望。
“人呢?”我问。
“被王妈妈的人抬走了。”小桃撇撇嘴,“说是‘安置’起来养身子,其实就是丢到城南最下等的暗娼寮里去了。那种地方…进去容易,出来可就难了。她那身子骨,又刚落了胎…怕是熬不了多久了。” 她的语气里没有多少同情,只有一种看透结局的平静。
我沉默了片刻。柳如烟是咎由自取,她背后的“王妈妈”和她所代表的势力,才是真正的毒蛇。不过,这条蛇,也快藏不住了。
“王妈妈那边,查得怎么样了?”我放下杯子。
“正要跟您说呢!”小桃精神一振,“咱们的人顺藤摸瓜,查到那王妈妈经常出入城西一家叫‘醉春楼’的茶楼后巷!那茶楼表面上是正经生意,但暗地里…好像跟吏部右侍郎陈康府上的一个管事有些不清不楚的来往!”
吏部右侍郎,陈康?
我的指尖在紫檀案几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这个名字…有点意思。我记得,沈砚当年从翰林院外放,再到回京升任那个油水颇丰的户部主事,似乎…都少不了这位陈侍郎的“提携”?
一个寒门状元,凭什么能搭上吏部实权侍郎的线?仅仅靠那点“才学”?呵。
看来,沈砚当初那场“情深义重”的逼宫大戏,背后的水,比我想象的还要深。这陈康,或者他背后的人,才是真正想借柳如烟这把刀,来捅我萧明昭心窝子的主谋。
“继续盯紧那个王妈妈和陈府管事。”我淡淡吩咐,眼底闪过一丝冷芒,“特别是他们之间的往来。证据,要确凿。”
“奴婢明白!”小桃肃然领命。
水榭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熏笼里沉水香燃烧的细微声响。窗外的枫叶在阳光下红得更加炽烈,如同燃烧的火焰。
“殿下,”小桃见我沉默,以为我因柳如烟的事心情不佳,小心翼翼地开口,“您…别为那种人烦心。都是他们自作自受!您看您现在多好!想吃就吃,想玩就玩!等过些日子,让陛下和太后娘娘给您挑个更好的驸马!气死那些背后使坏的!”
我回过神,看着小桃那副义愤填膺又极力安慰我的模样,忍不住莞尔。这小丫头,心思倒是单纯。
“驸马?”我轻笑一声,慵懒地靠回铺着厚厚绒垫的椅背,目光投向窗外澄澈的蓝天和如火的红叶,声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洒脱,“男人?呵…”
我拖长了调子,拿起一块酥脆掉渣的玫瑰酥,慢悠悠地咬了一口,任由香甜在口中弥漫。
“影响本宫吃点心的速度。”
小桃愣了一下,随即“噗嗤”一声,笑得前仰后合。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暖洋洋地洒在身上。水榭里,主仆二人的笑声混合着点心的香甜气息,飘散在秋日午后温暖而自由的空气里。那些阴暗角落里的算计、挣扎和绝望,仿佛都成了遥远背景里微不足道的杂音。
这新生,才刚刚开始绽放它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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