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王府的拜帖送进公主府时,正值一场细雪初霁。
鎏金云纹的素笺,触手微凉,带着松墨的清冽香气。字迹是意料之中的铁画银钩,力透纸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硬。内容却简洁得出奇,甚至带着点公事公办的疏离:
“腊月初九,寒舍略备薄酒,答谢殿下寿宴之谊,兼谢援手之德。望殿下拨冗。”
落款是冷硬的两个字:谢珩。
“答谢寿宴之谊?兼谢援手之德?”小桃捧着那帖子,小脸皱成一团,像是捧着个烫手山芋,又忍不住凑近了使劲嗅了嗅那墨香,“殿下,这镇北王…说话怎么跟打哑谜似的?寿宴都过去多久了?援手…他救您不是天经地义吗?还谢什么谢?这帖子写得…比咱们府里账本还干巴!”
我正对着铜镜,由着宫女将一支赤金点翠衔珠步摇斜插入鬓。闻言,指尖在冰凉光润的镜面上轻轻一点,镜中映出的容颜,眉梢眼角却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你懂什么。”我拿起旁边温着的玫瑰手脂,慢条斯理地匀在指尖,“‘援手之德’,谢的是本宫没让他那一箭白费力气,处置了沈砚那摊污糟事,没给他惹麻烦。至于寿宴……” 我顿了顿,目光落在那遒劲的“谢珩”二字上,“不过是块遮羞布罢了。”
小桃似懂非懂地眨巴着大眼睛:“那…殿下去吗?这‘薄酒’…听着就怪冷的。”她缩了缩脖子,仿佛已经感受到了王府那拒人千里的寒气。
“去,为何不去?”我起身,任由宫女为我披上银狐毛滚边的雪青色锦缎斗篷,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本宫倒要看看,这位‘明白人’的薄酒,能薄到什么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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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九。
天阴沉着,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空气干冷,吸一口气都带着冰碴子的味道。镇北王府坐落在皇城西侧,远离喧闹市井,府邸门庭开阔,却透着一股森严的寂静。乌沉沉的府门紧闭,只留一侧角门开着,门口肃立着两名身披玄甲、腰佩长刀、如同铁铸般的亲兵。眼神锐利如鹰,扫过公主府的朱轮车驾时,也只是微微颔首,并无多余表情。
没有想象中的门庭若市,甚至没有管家仆役在门外迎候。只有一位身着青灰色棉袍、面容沉静、眼神精烁的中年管事,在角门内躬身等候。
“长公主殿下驾临,寒舍蓬荜生辉。王爷已在梅园等候,请殿下随小人来。”管事的声音不高不低,语调平稳,礼数周全,却带着一种王府特有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没有繁文缛节,没有虚与委蛇的客套。引路的管事步履沉稳,穿过几重肃穆空旷、只有甲士巡逻回廊的院落。府邸极大,却异常冷清,青砖黛瓦,飞檐斗拱,线条简洁硬朗,几乎不见任何奢靡装饰,连回廊下悬挂的灯笼都是朴素的素纱宫灯,映着惨淡的天光,更显出一种深入骨髓的冷硬和空旷。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像是常年不散的冰雪,又像是兵刃擦拭后留下的铁锈与油脂混合的味道。
小桃紧紧跟在我身后,大气不敢出,只敢用眼神四处乱瞟,小声嘀咕:“这王府…怎么跟兵营似的…连棵树都少见…”
穿过一道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一股清冽冷香扑面而来。
竟是一片偌大的梅园!
虬枝盘曲的老梅树姿态万千,在冬日肃杀的背景下傲然绽放。红梅如血,白梅似雪,粉梅娇嫩,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与府邸前院的冷硬空旷截然不同,这片梅园竟打理得格外精心,枝干遒劲,花开繁盛,仿佛将天地间所有的生气与傲骨都凝聚于此。园中引了活水,结成薄冰的溪流蜿蜒而过,溪畔一座飞檐翘角的暖阁临水而建,窗棂上糊着素白的高丽纸,映出里面温暖明亮的烛光。
暖阁的门开着,一道玄色的挺拔身影,正负手立于临窗的梅树下。
谢珩今日未着甲胄,一身玄色云锦常服,只在领口袖口滚了极窄的银边,越发衬得他身姿如松,肩宽背直。他微微仰头,看着枝头一簇开得正盛的红梅,侧脸线条在清冷的雪光与梅影映衬下,愈发显得深刻冷峻,如同冰雕玉琢。玄色的衣袍与身后怒放的红梅形成强烈的对比,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肃杀又孤绝的美感。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深邃的墨瞳如同寒潭,目光精准地落在我身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山表情,看不出丝毫情绪起伏。只是在我踏入梅园的瞬间,他眼底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如同冰面折射阳光般的微光,一闪而逝。
“殿下。”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平稳,如同陈述,“请。”
暖阁内果然温暖如春。地龙烧得极旺,角落的紫铜熏笼里,燃着的并非寻常暖阁惯用的甜腻花香,而是一种清冽、微苦、带着松针和雪后山林气息的冷香,与他这个人、这王府的气息奇异地契合。临窗的紫檀木圆桌上,已摆好了几样精致的菜肴,不多,却样样看得出是用了心思的。
一道清蒸的鲈鱼,鱼肉雪白细嫩,只点缀着几根碧绿的葱丝和姜片,最大程度保留了鱼肉的鲜甜。
一盅炖得汤色清亮、热气腾腾的虫草花鸡汤。
一盘素炒的嫩冬笋尖,配着几片薄如蝉翼的火腿。
还有一碟小巧玲珑、晶莹剔透的水晶虾饺。
酒是温过的,盛在素白瓷壶里,酒香清冽,带着淡淡的梨花气息。
没有歌舞,没有丝竹,甚至没有多余的侍从。只有那位引路的管事,垂手侍立在暖阁角落,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
“粗茶淡饭,殿下见谅。”谢珩在主位坐下,亲自执起酒壶,为我面前的玉杯斟满。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军旅之人特有的利落干脆。
“王爷过谦了。”我端起玉杯,清冽的酒香沁入心脾,“这梅园清幽,菜肴精致,已是难得的雅致。” 目光扫过窗外那片在寒风中怒放的红梅,“尤其是这园中寒梅,傲雪凌霜,风骨卓然,与王爷府邸气质,倒是相得益彰。”
谢珩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墨色的眼瞳抬起,再次落在我脸上。这一次,那目光停留的时间略长了些,带着一丝深沉的审视,似乎在掂量我话中的意味。
“殿下喜欢便好。”他最终只是淡淡应了一句,举杯示意,“这酒是北地带回的梨花白,性温,驱寒。殿下请。”
酒液入喉,果然清冽甘醇,带着一丝梨花的清甜,暖意从喉间蔓延开,驱散了周身的寒气。
席间异常安静。除了杯箸偶尔碰撞的轻微声响,便是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以及梅枝积雪簌簌落下的细微声响。谢珩显然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主人,更无半分刻意逢迎的心思。他只是沉默地进食,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军人的克制与效率。
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平静。无需虚情假意的客套,无需揣摩对方的心思。我乐得自在,专注于眼前的美食。那清蒸鲈鱼的鲜美,虫草鸡汤的醇厚,冬笋的脆嫩清甜,都恰到好处。连那水晶虾饺,皮薄馅足,一口下去汤汁丰盈,竟比宫中御厨做得更合我胃口。
“这虾饺,”我忍不住又夹了一个,“皮薄如纸,馅料鲜美,倒比本宫在宫里常吃的更胜一筹。王爷府上的厨子,好手艺。”
谢珩抬眸,目光扫过那碟虾饺,又落回我脸上。他那张冰山脸上,似乎有极细微的、如同冰面裂开一道细纹般的松动。
“是北地旧部家眷,擅此道。”他言简意赅地解释,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殿下若喜欢,走时可带些回去。”
“那便多谢王爷了。”我坦然接受这份“薄礼”。
就在这略显沉闷却又奇异的和谐气氛中,暖阁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洪亮却带着醉意的粗犷声音:
“王爷!王爷!末将来迟了!该罚!该罚三杯!”
暖阁的门帘被猛地掀开,一股凛冽的寒气裹挟着浓重的酒气扑了进来。一个身材魁梧、满面虬髯、穿着半旧武将常服的中年汉子,大踏步闯了进来。他面色赤红,眼神有些迷离,显然喝了不少,步伐也有些踉跄。
“老周?”谢珩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声音沉了几分,“不得无礼。长公主殿下在此。”
那被称作“老周”的汉子脚步猛地一顿,醉眼朦胧地看向我,似乎这才注意到暖阁里还有别人。他努力地睁大眼睛,晃了晃脑袋,看清我身上的装束和气质,混沌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明和惊愕,随即被巨大的惶恐取代。
“长…长公主殿下?”他舌头有点打结,慌忙想要躬身行礼,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差点一头栽倒。旁边的管事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
“末将周闯!参见殿下!末将…末将失仪!冲撞了殿下!请殿下重重责罚!”他挣扎着站稳,抱拳躬身,头埋得极低,声音带着浓重的酒意和惶恐。
“周将军不必多礼。”我放下筷子,语气平和,“将军豪迈性情,本宫素有耳闻。些许小事,何须挂怀。” 目光却状似无意地扫过他腰间悬挂的一柄样式古朴的短刀刀鞘,以及袖口磨损处露出的、一道狰狞的旧伤疤。此人气息彪悍,一身杀伐之气,显然是谢珩麾下心腹悍将。
谢珩的脸色微沉,眼神示意管事。管事会意,连忙上前低声劝道:“周将军,您醉了,先下去歇息吧。”
周闯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闯了祸,连声告罪,在管事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就要退出去。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或许是酒劲上头,或许是脚下不稳,他身体猛地一个趔趄,腰间那柄短刀竟“呛啷”一声脱鞘而出!
一道寒光闪过!
那短刀造型奇特,刀身狭长,弧度流畅,刃口在暖阁烛火下闪烁着幽冷的寒芒。刀柄似乎是某种深色的硬木,缠着磨损的皮革,刀镡处,赫然镌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却异常清晰的图案——一只盘踞的、形态狰狞的睚眦!
这图案……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指尖在袖中猛地攥紧!
这睚眦纹样!我绝不会认错!那是当年废太子豢养的私兵——“睚眦卫”的独门标记!隐秘、狠毒、如同跗骨之蛆!当年那场几乎颠覆整个朝堂、牵连无数、最终以废太子自尽、睚眦卫被血腥清洗而告终的惊天叛乱中,这个标记,曾让多少人家破人亡!
这柄刀…怎么会出现在谢珩心腹将领的身上?!
电光火石之间,谢珩动了!
他的动作快得如同鬼魅!几乎在刀光闪现的瞬间,他已离席而起!玄色的身影带起一阵微风!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精准无比地、牢牢地攥住了周闯握刀的手腕!
“哐当!”
短刀脱手,重重地砸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兀自震颤不休。
暖阁内死寂一片。只有周闯粗重的喘息和短刀落地的余音在回荡。
谢珩的脸色,是我从未见过的阴沉。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此刻如同凝聚了极北最狂暴的风雪,冰冷刺骨,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死死地钉在周闯那张因惊恐和酒醒了大半而变得惨白的脸上。
“滚出去。”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比平时更低沉几分,却如同淬了冰的刀刃,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周闯的心上。
周闯浑身一颤,巨大的恐惧让他瞬间彻底清醒,冷汗涔涔而下,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拼命点头,连滚爬爬地被管事拖了出去。地上的短刀也被管事迅速捡起,无声地退下。
暖阁内,只剩下我和谢珩。
方才那短暂的惊变,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所有表面的平静。空气凝固得如同实质,弥漫着那柄睚眦短刀带来的、冰冷刺骨的杀伐气息和沉重得化不开的疑云。
我缓缓抬眸,目光平静地迎向谢珩那双依旧凝聚着风暴的墨瞳。没有惊慌,没有质问,只有一种沉静的、带着洞悉的探究。
谢珩也看着我。他胸前的衣襟因方才迅猛的动作而微微敞开些许,露出一小片紧实的古铜色肌肤和一道斜斜划过锁骨的、早已愈合却依旧狰狞的旧伤疤。那疤痕的形状…竟与睚眦利爪的抓痕有几分相似!
他眼底翻涌的暴风雪似乎在我的注视下,被强行按捺下去,渐渐归于一种深沉的、如同寒潭死水般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仿佛有更加汹涌的暗流在无声咆哮。
他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沉默在暖阁内蔓延,只有窗外寒风掠过梅枝的呜咽,如同低泣。
过了许久,久到桌上的菜肴都似乎失去了热气。
谢珩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殿下,”他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重量,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今日之事……”
他顿住了,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进行某种艰难的抉择。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漩涡,牢牢锁住我的视线。
终于,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吐出下一句:
“臣对殿下,确有私心。”
暖阁内,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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