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心桥之上，伤痕之下

校园小礼堂的灯光暗了下去，只留舞台中央一束孤独的光。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灰尘味和同学、老师，家长们压抑的兴奋低语。

厚重的红色绒布幕布紧闭着，后面藏着高二（3）班倾注了数周心血的心理情景剧《心桥》。

后台狭窄而忙碌。陈浩最后检查了一遍那棵用PVC管和绿色无纺布扎成的“大树”背景板是否牢固。

沈清嘉正给一个演配角的女生整理着略显宽大的“校服”衣领。

温言握着对讲机，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挥力：“灯光准备！音响！最后十秒！演员就位！”

夏泠霄站在侧幕条边，穿着剧中的校服，手里攥着薄薄的剧本纸页，指尖冰凉。

他饰演的林枫，一个沉默寡言、内心伤痕累累的少年。

剧本上那句沈清嘉标注的“内心敏感，渴望被理解，却习惯用沉默或抗拒保护自己”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脑子里。

此刻，他感觉自己和林枫重叠了——同样的疲惫，同样的压抑，同样的……脸颊上那早已看不见却仿佛仍在隐隐作痛的旧痕。

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左脸颊。那里光滑如常，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个位置曾被母亲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掌狠狠掴过。

那晚琴房的冰冷、无休止的重复、还有母亲那“练到满意为止”的判决，都随着这个动作瞬间涌回心头，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紧张？”一个平直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夏泠霄猛地回神。周隐棠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边，穿着同样的剧中校服，饰演那个试图靠近林枫、最终与他建立“心桥”的转校生陈远。

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但眼神却落在夏泠霄刚刚拂过脸颊的手指上。

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夏泠霄的心猛地一跳，慌忙放下手，指尖蜷缩进掌心，仿佛想藏起什么不堪的秘密。

他喉咙发紧，只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周隐棠没有追问，也没有安慰。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却奇异地分担了夏泠霄周围一部分令人窒息的空气。

他递过来一瓶拧开盖子的矿泉水：“喝点。”

夏泠霄接过来，微凉的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他看着周隐棠沉静的侧脸，想起排练时，每次他因代入角色而情绪波动，或因想起现实而走神忘词，都是这个人用最简洁的提示或一个平静的眼神将他拉回来。

就像此刻，他不需要言语，仅仅是存在，就仿佛在无声地说：我在。

“五！四！三！二！一！开幕——！”温言的声音透过对讲机清晰地传来。

幕布缓缓拉开。舞台灯光亮起，柔和地笼罩在“教室”布景上。

背景是那棵巨大的“树”，枝叶在灯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嘈杂的课间音效响起。

演出开始了。

夏泠霄深吸一口气，将心底翻涌的苦涩和恐惧强行压下，努力将自己融入林枫这个角色。

他低着头，肩膀微微内扣，沉默地坐在“教室”角落的“座位”上，隔绝着周围的喧闹。

那份疏离和孤寂，几乎不用演，就是他此刻内心的真实写照。

剧情推进着。转校生陈远（周隐棠饰）出场，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好奇和一点笨拙的善意，试图靠近这座沉默的冰山。

他主动搭话，分享零食，邀请参加活动，却一次次被林枫（夏泠霄饰）用冷漠和抗拒推开。

“喂，林枫，放学一起打篮球吗？”周隐棠的声音在舞台上响起，带着剧本要求的阳光和试探。

夏泠霄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课桌”边缘，声音干涩而冰冷：“不去。” 这句拒绝，他说得格外艰难。

他仿佛看到台下某个角落里，苏晚晴冰冷审视的目光穿透了舞台的灯光，落在他身上。

排练时，周隐棠总能在他情绪陷入泥沼时，用一个轻微的动作或眼神将他拉回剧本的轨道。

此刻，当夏泠霄因那无形的压力而再次感到窒息时，周隐棠饰演的陈远没有立刻接台词。

他停顿了一秒，目光专注地落在林枫（夏泠霄）低垂的头上，那眼神不再是剧本里单纯的疑惑，而是带着一种更深沉的、无声的关切和理解。

仿佛在说：看着我，别怕。

这细微的、超脱剧本的停顿和眼神，像一根无形的线，轻轻拽了夏泠霄一下。

他猛地从自我的深渊里惊醒，记起了台词和接下来的动作。

冲突终于爆发。一次误会，让林枫压抑许久的情绪失控。

剧本安排他猛地推开试图解释的陈远，愤怒地吼道：“你懂什么？！你以为你是谁？！别假惺惺地靠近我！”

夏泠霄几乎是本能地用力推了出去。排练过无数次的动作，此刻却带着他真实积压的委屈和愤怒。

他看着被他推得踉跄后退的“陈远”，看着周隐棠脸上瞬间流露出的错愕（属于角色的）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属于周隐棠本人的），心脏像被狠狠揪住。

台下观众席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和吸气声。林悦在后台紧张地攥紧了拳头。温言屏住了呼吸。

按照剧本，接下来是林枫情绪崩溃的独白。他应该控诉周遭的不理解，控诉内心的孤独。

夏泠霄张了张嘴，那些排练了无数遍的词句却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聚光灯烤得他额头冒汗，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像无形的怪兽，而最深处，他似乎真的看到了苏晚晴那张冰冷的脸。

巨大的恐惧和羞耻感再次攫住了他。

完了……他脑中一片空白，僵在原地，手指冰凉。

就在这时，周隐棠饰演的陈远，在踉跄站稳后，没有按照剧本指责或质问。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舞台的距离，直直地落在夏泠霄——或者说，林枫——的脸上。他的眼神沉静而包容，带着一种超越剧本设定的力量。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舞台的寂静，也穿透了夏泠霄内心的混乱：

“林枫，你的脸上…有伤吗？”

这句台词，在剧本里，是陈远在两人关系缓和后，小心翼翼问出的一句关心。

此刻，却被周隐棠提前了，放在了冲突最激烈、夏泠霄几乎崩溃的瞬间。

夏泠霄浑身剧震！他猛地看向周隐棠。

聚光灯下，周隐棠的眼神无比认真，那里面没有丝毫剧本角色的探究，只有对夏泠霄这个人的、真切的询问和担忧。

那句“有伤吗”，仿佛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夏泠霄被恐惧和压抑死死锁住的闸门。

排练时沈清嘉设计的那句关键台词——“伤痕不是羞耻的标记，而是勇气的勋章”——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周隐棠那晚在楼下无声的守望，掌心传递的温度，此刻都化作了支撑他的力量。

他不再试图去演林枫。他就是夏泠霄。

他迎着周隐棠的目光，没有回答剧本里林枫该有的否认或掩饰，而是用一种带着颤抖、却无比真实的声音，说出了剧本之外，属于他自己的话：

“是。”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哽咽，却异常清晰，“很疼。”

台下一片寂静。连后台都安静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周隐棠饰演的陈远，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柔软。

他向前一步，不是剧本里设计好的动作，而是一种本能的靠近。

他没有说任何台词，只是看着夏泠霄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那眼神在说：我知道，我看见了。

然后，夏泠霄像是终于挣脱了无形的枷锁，找回了剧本的轨道。

他开始了林枫的独白，控诉着孤独和不被理解。但此刻，他的声音里不再是单纯的愤怒和悲伤，而是夹杂着真实的委屈、痛苦，还有一丝……刚刚破土而出的、被看见、被理解的脆弱和释然。

他的表演从未如此生动，如此充满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深处挖出来的，带着血和泪。

高潮戏份——林枫和陈远在象征着隔阂的“心墙”（道具组做的简易纸板墙）两侧，最终通过真诚的对话和互相理解的勇气，合力推倒了那堵墙——顺利完成。

当纸板墙轰然倒下（陈浩在后台精准操作），两个少年在舞台中央相视而笑时，周隐棠的笑容很淡，却真实

夏泠霄的笑容带着泪光，却无比明亮，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好——！！！”林悦在后台激动地跳了起来。

“太棒了！！”温言眼圈发红。

“棠雾映霄是真的！！！”观众席某处传来压抑不住的尖叫。

幕布缓缓合拢。后台瞬间被欢呼和拥抱淹没。

夏泠霄站在舞台中央，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浸湿了额发。

他还没完全从刚才的情绪中抽离出来，身体微微发抖。掌声如同潮水般涌来，他却感觉有些恍惚。

一只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转过头，是周隐棠。

周隐棠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舞台的余光映在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没有兴奋的激动，只有一种沉静的、温暖的肯定。

他搭在夏泠霄肩上的手，微微收紧了一下，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力量：你做到了。

夏泠霄看着他的眼睛，感受着肩上传来的温度，心口那沉甸甸的巨石，仿佛在掌声和周隐棠无声的注视中，第一次，真正地松动、碎裂开来。

脸颊上那早已消失的伤痕，此刻似乎也不再隐隐作痛，反而像是被某种温暖的光轻轻抚平。

他深吸一口气，也看向周隐棠，嘴角艰难地、却无比真诚地向上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不是林枫的笑容，而是属于夏泠霄的，带着疲惫、释然，和一丝新生的、微弱的希望。

幕布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后台的灯光有些刺眼。

在短暂而热烈的拥抱和庆祝之后，夏泠霄下意识地望向通往观众席的侧门缝隙。

他想知道，那个人，还在不在。

就在这时，负责道具收尾的陈浩挤过来，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随口说了一句：“哎，霄哥，你妈刚才好像来了？中场休息时我好像看见她在后排，不过后来没注意了……”

夏泠霄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刚刚卸下的沉重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回涌，淹没了他。

周隐棠搭在他肩上的手，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瞬间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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