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九岁那年的夏天,整个世界仿佛被塞进了一台巨大的蒸笼。冰箱的嗡嗡声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回荡,从墙壁到地面,无孔不入。
它就像一个病恹恹的老人,站在厨房角落里苟延残喘。时不时地,还会发出几声断断续续的“咔嗒”响动,听起来像喉咙里卡着痰似的干咳。此刻,这台老旧电器又开始了它例行的呻吟,那种嘶哑又带着金属摩擦尾音的声音,填满了房间的每一个空隙,活像有什么东西在铁皮壳子里疯狂抓挠,想要逃出生天。
冰箱顶上,一盘已经被遗忘整整七天的哈密瓜终于突破了保鲜膜的封锁。灰绿色的霉菌像探险家一样探出了脑袋,在昏暗的光线中肆意扩张着领地。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空气中,高考后的第七十一天悄然流逝。
窗外的蝉鸣如同一场永不停歇的摇滚演唱会,“吱——吱——”地撕扯着人的神经。热浪裹挟着湿气,把人泡在看不见的温泉水里。桌上散落着几张皱巴巴的招聘广告:“服务生、快递分拣、超市夜班促销……”那些方方正正的黑体字在暑气的蒸腾下扭曲变形,好似被汗水浸透的墨迹。
手指机械地划过纸面,每个“经验优先”都像一根细针扎在心口。“钱”,这个字眼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打开了记忆深处的某个抽屉。自从那个男人变成每月按时汇款来的数字后,生活就变成了一场漫长的喘息。高考结束时那份虚浮的喜悦早已蒸发殆尽,只剩下越来越烫的柏油马路催促着我迈步向前。
突然,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冰凉的触感让人不禁哆嗦。掏出来一看,屏幕上亮着一个陌生号码,连归属地都没有显示。就在指腹悬在接听键上方犹豫的一瞬间,那头已经挂断了。屏幕暗下去时发出的“滴”声,像是被人掐住脖子硬生生中断的叹息。
“骚扰电话吧。”我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冰箱的喘息吞没。随手将手机丢在满是空汽水罐和数学草稿纸的桌面上,冰冷的金属机身碰撞时发出一声轻响,震落了几粒不知道积攒了多久的面包屑。
疲惫像粘稠的糖浆一样渗进骨缝,高考耗尽了一切,连思考都变得费力。正当我准备躺下时,那刺耳的振动又固执地贴着大腿传来。屏幕上,那个冷冰冰的号码再次亮起,像个不肯罢休的幽灵。
这次,我滑开了接听键。
听筒里是一片诡异的安静,不是普通的静谧,而是一种能吞噬一切的真空状态。没有呼吸声,没有电流噪音,甚至连遥远街道的杂音都被抹去得一干二净。我的耳膜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仿佛置身于深海底部。
“喂?”嗓子干得厉害,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哪位?”
死寂持续了五秒,心跳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在胸腔里摇摆不定。就在准备挂断之际,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钻了进来——低沉、破碎,仿佛每一个字都要用尽全力才能挤出:“……子……听……”
“什么?”眉头皱得更深,“信号不太好,您哪位?”
又是一阵停顿。对方似乎调整了一下节奏,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箱子……你爸……给你……旧屋……”每个词之间都像是被什么力量强行切割开来,带着难以言喻的滞涩感。
突然,冰箱的嗡鸣陡然拔高了一个音阶,尖锐得让人头皮发麻。脑海中浮现出那张泛黄的照片,年轻时的父亲笑得那么灿烂,却早已成为尘封的记忆。十年过去了,那栋充满争吵和童年的老房子早已荒废,被时光侵蚀成一片废墟。
“打错了。”我果断打断对方,语气斩钉截铁。
可对面的声音却忽然变得笃定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力:“你……是他儿子……”紧跟着报出的地址,精准得让我浑身一震。那串熟悉的数字,通往矮旧三层红砖楼的小巷入口,两边臭椿树根拱起的裂缝路面……这些细节只有我和母亲知道。
一阵寒意毫无征兆地沿着脊椎攀爬上来,速度快得让人心悸。窗外的蝉鸣瞬间消失不见,冰箱的低吼也戛然而止,世界只剩耳边擂鼓般的心跳声和电话另一端那令人不安的寂静。原本炙热的空气此刻竟凝结成了冰霜,砸落在皮肤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不可能是打错的。除了我们母子,谁还能如此准确地提及那段早已被掩埋的过去?
“你到底是谁?”声音绷得极紧,像拉满弓的弦。
回应我的,是更绵长的沉默。黑暗仿佛更加浓稠,直至……
“……箱子……你爸……给你……旧屋……”话语尾音逐渐被滋滋作响的杂音吞没,紧接着一道短促而刺耳的电流声——“嘶哒!”通话断了。
盲音响起,单调且无情。握着手机的手迟迟未动,耳畔只余下机械的忙音。现实世界的白噪音再度涌入房间,车流呼啸声混杂空调外机的轰鸣。而厨房角落里的冰箱,恢复了它规律紊乱的喘息。
但那砂纸般粗糙的声音,依旧在鼓膜深处震荡:
“……箱子……你爸……给你……旧屋……”
短短几个词,却如刀锋划过内心最敏感的部位。
箱子?什么样的箱子?
爸爸?那个仅存于照片中的男人?
旧屋?那座被遗忘多年的老宅?
无数疑问涌上心头,烦躁、寒意交缠着淤积在胸腔。烦躁地抓过手机掷向桌面,“哐”的一声震得稿纸簌簌作响。然而指尖似乎仍残留着刚才那恼人的震动感。
“钱。”
母亲加班归来的疲惫面容骤然闪现眼前,她每天回来得越来越晚,肩膀愈发佝偻。此刻,一个念头如巨石般坠落在心头:必须去!必须找到那个地址,揭开这通神秘电话背后隐藏的秘密!并非为了探究父亲的身份,而是为了钱——那砂纸般低沉的声音说,这是留“给我”的。意味着什么呢?一张久违的存折?一件值钱的古董?不论是什么,只要能够缓解母亲肩上的负担!
这个念头一经萌芽便疯狂生长,攫住了我的心。它压制住了电话带来的诡异阴影,覆盖了所有怀旧与恐惧的情绪,只剩下一股灼热的焦虑促使我行动起来。必须去!
猛地从椅子上弹起,膝盖磕到桌角,传来锐利的疼痛。顾不上许多,径直冲向那个漆面斑驳的五斗柜前。拉开底层抽屉,扬起一片呛鼻的灰尘。手忙脚乱地翻找,作业本、奖状、玩具纷至沓来,终于触摸到了一张坚硬光滑的表面。
照片泛着冷意,凑近窗口透过浑浊的日光仔细端详。这是我们父子唯一的正式合影,背景是市中心公园,白色的鸽子雕塑依然洁白耀眼。彼时的父亲还很年轻,乌黑浓密的头发,饱满的脸庞比现在显得更有生气。嘴角挂着标准的笑容,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可奇怪的是那双眼睛,深邃的目光中藏着无法言喻的沉重负担,仿佛隔着岁月凝视着虚无。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眼神?那双漠然的眼眸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老旧房屋的角落里又锁着何种秘密,需要通过这样一场来自未知者的电话揭开谜底?
硬邦邦的照片硌着手心,我将它贴近胸口,好像这样就能驱散些许寒意。明天一定要去,无论如何都要弄清楚真相!
第二天晌午,烈日炙烤下的老城区岌岌可危地蜷缩在高楼林立的城市边缘。穿过现代化商场背后狭窄的巷道,目标红砖楼房群映入眼帘。白花花的太阳倾泻下来,在墙面上投下油腻腻的光泽。这里的空气完全不同于市中心,充斥着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气味:腐朽食物、发霉垃圾以及高温发酵后的植物气息交织成令人作呕的雾霭笼罩四周。
弄堂口两棵粗壮的臭椿树依旧挺立,虬劲枝干遮蔽天空形成零碎光影斑驳陆离。树根肆虐地破开水泥路,留下狰狞裂痕。小时候常在这里疯跑摔倒,此刻却需小心翼翼避开横行霸道的树根,走向弄堂更幽闭深处。
阳光被两侧高墙挤压成一线缝隙,空气中混杂着霉味、粉化墙灰和隐隐约约的尿骚气,随着脚步渐行渐浓。脚步声在狭小空间内放大无数倍,“啪嗒啪嗒”,空旷刺耳。门窗大多紧闭或钉死,偶尔敞开的门缝里透出死寂。
最终看见那扇标志性的墨绿色旧木门。歪歪扭扭写着门牌号的白漆经年累月剥落殆尽,与绿色底漆融为一体脏兮兮不堪入目。心跳如雷鸣般激荡,胸腔内翻腾着复杂情绪:紧张、厌恶交织难以名状。指尖触碰到冰凉木质表面,关节用力敲击三下。
咚、咚、咚。沉闷撞击声在静谧弄堂中短暂回旋随即湮灭。等待数秒毫无动静,于是加大敲击力度。木屑簌簌飘落。
绝对的死寂。
这里显然无人居住。难道那通电话纯属恶作剧或者圈套?裤袋里的老虎钳棱角分明压得大腿生疼,本能握紧它警惕环视四周。空旷弄堂形同深渊,邻居家钉着木板的窗户黑洞洞似有无数双眼睛潜伏窥伺,令人不寒而栗。
“吱呀——”尖锐悠长声响毫无预警撕破宁静,斜对面二楼窗户突然开启一条窄缝!身体条件反射般转向声源方向,只见那扇墨绿色木质窗框微微开启,缝隙背后隐藏彻底浓稠黑暗,什么也看不清。但刚才那刺耳尖叫无疑证明有人在那里操作轴承转动。
果然有人!
光线太暗、缝隙太窄,只能感觉到一道冰冷视线从黑暗深处投射过来,像蛇般缓缓爬上后颈。喉咙瞬间干涸,掌心溢出汗液使握着老虎钳的地方变得滑腻。
“喂?”朝着那扇窗户喊了一声,堵在喉咙里的声音干涩紧绷,“谁啊?”
没有回答。缝隙背后的黑暗依旧死寂,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愈发强烈——的确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带着难以忍受的专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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