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生锈的锁孔

那道窗缝后的黑暗犹如半阖的眼睛，带着几分窥探的意味。我僵直地立在原地，汗珠沿着太阳穴缓缓滑向下颌，就在即将滴落之际，被我胡乱抹去。弄堂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远处主街道的车流声也变得模糊不清。斜上方窗缝里透出的注视感仿若有实质，像冰冷的水顺着脊梁骨浇下。

“有人吗？”我又喊了一声，声音在狭窄的弄堂里撞出回音。

窗缝突然“砰”地合拢，震落一小片积尘。那速度快得像是被某种外力猛地拽上。二楼彻底陷入死寂，只剩斑驳的窗框在阳光下泛着病态的油光。

口袋里的老虎钳硌得大腿生疼。我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对自家旧屋的绿漆木门。门把手上的黄铜锁孔覆着一层铜绿，钥匙孔边缘有新鲜的划痕——是金属摩擦留下的细碎纹路，在氧化层上显得格外刺眼。有人最近试图撬过这把锁。

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我蹲下来，手指抚过那些划痕，指腹沾上暗绿色的铜锈粉末。那个砂纸般的声音在耳膜深处回响：“箱子……你爸……给你……”某种冰冷的直觉涌上来——打电话的人已经来过这里，却没能进去。

老虎钳的齿牙咬住锁头时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挤压声。这把挂锁比想象中顽固，钳口在用力时打滑了两次，在锁面上留下几道新鲜的银色擦痕。第三次发力时，锁簧终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咔嗒”一声弹开了。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陈腐的气流扑面而来。那不是普通的霉味，而是某种更为复杂的腐败气息——旧报纸的油墨、受潮的棉絮、久未通风的木头，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类似动物巢穴的腥膻。光线从身后涌入，照亮悬浮在空气中的尘埃，它们像被惊扰的微生物般疯狂舞动。

玄关处的地砖上积着厚厚的灰，上面清晰地印着几组脚印。两组：一组是沾着泥水的运动鞋印，从门口延伸到客厅后变得模糊；另一组是较新的布鞋痕迹，只有前脚掌的浅印，像是有人踮着脚小心翼翼地走过。我的呼吸凝滞了——后者明显是最近留下的。

“有人？”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屋里产生诡异的共鸣。没有回应，但某种微妙的压迫感在黑暗中流动。我反手关上门，故意弄出很大声响，然后屏息静听。

楼上传来极其细微的“吱呀”声，像是老地板承受重量时的自然呻吟。但这房子是水泥结构，哪来的木地板？冷汗瞬间浸透后背。我握紧老虎钳，轻手轻脚地向楼梯口移动。

楼梯拐角的墙壁上还留着铅笔画的刻度线，那是我十二岁前量身高用的。如今那些细线已经被时光晕染得模糊不清，最高的一道只到我现在肩膀位置。墙角结着蛛网，一只干瘪的蜘蛛尸体挂在丝线上随风晃动。

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门虚掩着——那是我父亲的书房。记忆中那扇门总是紧闭的，偶尔打开一条缝，会漏出香烟的蓝雾和打字机断续的敲击声。此刻门缝里渗出的黑暗比别处更浓稠，仿佛有实质的墨汁在流动。

地板在我脚下发出危险的“咯吱”声。距离书房还有三步远时，一阵窸窣声突然从门后传来，像是纸张被快速翻动的声响。我猛地冲过去撞开门，老虎钳高举过头——

空无一人。

但书桌上的灰尘有被拂拭的痕迹，形成一个清晰的椭圆形空白区域。台灯灯罩歪向一边，插头却仍规矩地插在插座上。我伸手摸了摸灯罩顶部，指尖传来微弱的余温。

有人刚刚还在这里。

书柜的玻璃门映出我扭曲变形的倒影。其中一个柜门微微敞开，里面的文件夹明显被翻动过。最引人注目的是地板上躺着一个牛皮纸档案袋，袋口大张，像是被人匆忙抽出内容物后丢弃的。

蹲下身时，我发现档案袋下方的灰尘中有半个模糊的脚印——前脚掌部分，与楼下发现的布鞋印吻合。脚印指向窗户方向。我扑到窗前，发现插销已经松动，窗框边缘有新鲜的擦痕。推开窗，防火梯上留着几个潮湿的鞋印，在烈日下已经半干。

那个神秘人十分钟前可能还在这里。

回到书桌前，我发现抽屉锁有被撬的痕迹。最底层的抽屉完全拉开后，露出一个暗格——这种老式写字台的常见设计。暗格边缘残留着半片被撕碎的便签纸，上面用褪色的蓝墨水写着：“如果出事，给小林——”

字迹在我父亲年轻时留下的购物清单上见过，那种特有的向右倾斜的笔画。暗格底部躺着一把黄铜钥匙，拴着已经氧化的红绳。钥匙齿形很特殊，不是普通门锁用的。

楼下突然传来门轴转动的“吱呀”声。

我浑身肌肉瞬间绷紧。那声音太清晰了，绝不可能是错觉。老虎钳在手里变得滑腻，我蹑手蹑脚地移到走廊上，从栏杆缝隙向下看。

玄关处的地砖上多了一串湿脚印。水迹还很新鲜，在灰尘中呈现出深色痕迹。脚印从门口延伸到厨房，然后消失在后门方向。厨房的磨砂玻璃窗上，一个模糊的影子正快速移动。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老虎钳在空气中划出破风声。厨房门大敞着，后院的铁门在风中轻轻摇晃。烈日下，晾衣绳上挂着的几件旧衬衫随风摆动，投下摇曳的阴影。院墙上的爬山虎剧烈晃动，像是刚和什么人擦肩而过。

追出去已经来不及了。我喘着粗气返回厨房，发现冰箱门微微敞开——这台比我年纪还大的老式单门冰箱早就断了电，内壁结着厚厚的冰霜。此刻霜层上赫然留着五个清晰的手指印，像是有人曾用力扶住冰箱内壁保持平衡。

更诡异的是，冷冻室抽屉被完全拉出，露出后面锈蚀的金属背板。背板右下角有一个不起眼的凹痕，形状与那把黄铜钥匙完美吻合。

钥匙插入时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顺时针转动两圈后，整个背板突然弹开，露出一个二十厘米见方的暗格。里面躺着一个黑色金属保险箱，表面布满细密的划痕，锁孔周围有多次暴力开启的痕迹。

箱体侧面用白色油漆写着“Z - 107”，字迹已经斑驳。这个编号让我想起父亲任职过的化工厂的物料编号系统。输入父亲常用的六位数密码（母亲生日），锁纹丝不动。尝试他身份证后六位时，箱内传来“咔”的轻响。

箱子里只有三样东西：

一张泛黄的宝丽来照片。画面里是年轻时的父亲，穿着实验室白大褂，站在某个厂房门口。奇怪的是照片右侧被故意撕去了一部分，残留的纸缘显示原本还有另一个人。父亲的表情很古怪，嘴角上扬像在笑，眼睛却透着惊恐，瞳孔缩得极小。

一封没有邮戳的信。信封上用毛笔写着“吾儿亲启”，字迹颤抖得厉害。信纸只有一页，内容令人毛骨悚然：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经不在了。不要追查那件事，不要接触任何标着Z系列的东西，尤其是107号样本。它们会寄生在记忆里。那个总在半夜响起的电话不是幻觉，冰箱的异常响动也不是故障。它们来了。把照片烧掉。”

一张工商银行存折。翻开最后一页，我的呼吸停滞了——余额显示有八万七千元，最后交易日期是上周三。取款凭条上签着我父亲的名字，字迹与信中判若两人，工整得近乎刻板。

窗外突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像是树枝折断的声音。我条件反射地扑到窗边，正好看见晾衣绳上那件灰色衬衫的衣角诡异地扭动了一下，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拽过。衬衫口袋里露出半截白色物体。

跑到院子里扯下衬衫时，一张对折的便签纸从口袋滑落。纸上用潦草的铅笔字写着：

“他们知道你来了。快走。别相信穿棕色布鞋的人。”

字迹尚未干透，蹭了我一手石墨粉。落款画着一个古怪的符号：圆圈里套着三个互相咬合的三角形。

转身时，我注意到后院围墙的爬山虎上有几片叶子被逆向翻起——有人刚从这里翻墙而过。墙根处躺着一只磨破的棕色布鞋，鞋底还沾着新鲜的泥浆。

存折在口袋里发烫。父亲的字迹、神秘的警告、被撕毁的照片，还有那个在房子里神出鬼没的跟踪者……冰箱突然发出剧烈的嗡鸣，那声音在空荡的厨房里产生诡异的回响，像是某种非人的呜咽。

我攥着照片和信冲出门时，二楼那扇窗户又悄悄裂开一道缝。这次，我分明看到黑暗中有个模糊的轮廓一闪而过，形状不像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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