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我可以理所应当地成为不懂事的小霸王,怎么开心怎么来,反正他们都说我是‘有娘生没娘养,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我有现成的理由胡闹啊。”他抬手胡乱抹了把脸,泪水却越擦越多,“可我不敢……我怕你们更讨厌我,怕你们连那仅有的两次探望都不肯来了。”
说到最后,声音轻得像羽毛,淡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可微微颤抖的尾音还是泄了气。
他望着温彤,眼里蒙着层水雾,像个迷路的孩子:“阿娘……你们明明不差那点钱,为什么非要把我放在忘愁镇?为什么不能像带沈澈那样,把我带在身边?”
温彤的嘴唇动了动,脸色发白,声音艰涩:“阿澈他……他性子犟,他怕是接受不了……他……”
“接受不了?”沈祁渊猛地打断她,声音又带上了哭腔,“那我呢?你们有没有想过我能不能接受?奶奶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依靠了,她走的时候,我抱着她冰冷的手,以为你们总会来接我回家的。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个七岁的孩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等着永远不会来的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吸了吸鼻子,眼泪掉进衣领里,凉得像冰:“我以为只要等,你们总会来的……可等来的,是被丢进宗门的消息。原来在你们心里,我从来都比不上他的‘接受不了’重要啊。”
温彤的手抬到半空,指尖几乎要触到沈祁渊的发顶,那动作里带着点迟来的、生疏的温柔。可沈祁渊像被烫到似的猛地偏过头,躲开了。
她的手僵在那里,指节微微蜷缩,像片被风吹落的枯叶,悬了片刻,终究还是无声地收了回去,落在身侧时,指尖还在轻轻发颤。
“对不住……”三个字轻飘飘的,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落在沈祁渊耳里,连一丝暖意都带不来。
沈祁渊的肩膀还在微微发颤,方才积压的怒气仿佛被这声“对不住”抽空了。 不是因为冷,是心里的慌像潮水似的涌上来只剩下空荡荡的慌。他抬起头,浅蓝色的眸子被泪水泡得发亮,像浸在水里的琉璃,语气里带着连自己都唾弃的卑微,近乎哀求:“阿娘,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告诉我,就算没来看过我几次,你心里……还是有我的,对不对?”
他死死盯着温彤的眼睛,浅蓝色的眸子里盛着水光,像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块浮木。他在心里把话说死了,只要她点头,哪怕那点头里有半分犹豫,哪怕她眼底藏着敷衍,他都认了。他可以当作没听见那些质问,当作这十七年的委屈都不存在,他可以原谅她,真的可以。就算是骗他,骗骗他也好啊,至少他往后想起时,还能有个念想。
温彤的睫毛颤了颤,终是慢慢垂下眼帘,避开了他那双燃着最后一点希望的眼睛。廊下的风吹过,卷起几片紫藤花瓣,落在她苍白的手背上。
“对不住。”她又说了一遍,声音比刚才更低,带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再没有多余的话。
沈祁渊像是被人狠狠推了一把,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背撞到廊柱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可他没觉得疼,只觉得心口那块空着的地方,像是被寒风灌得满满当当,冻得他骨头缝都在发疼。
三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像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原来……连骗他都不愿意了吗?
他早该知道的。这些年夜里抱着枕头哭的时候,那些被师兄弟嘲笑“没人要”的时候,他无数次在心里编过谎话“阿娘是病了”“他们是被事情绊住了”“他们其实偷偷来看过我,只是我没发现”。那些自欺欺人的念想,此刻被这声轻飘飘的“对不住”砸得粉碎。
以后……连骗自己的理由都找不到了。
沈祁渊的瞳孔猛地收缩,浅蓝色的眸子里像是瞬间结了层冰,又在下一秒碎裂开来,盛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着团滚烫的棉絮,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挤出那两个字:“阿娘……”
尾音发颤,带着种近乎破碎的茫然。
心口像是被人生生撕开道口子,疼得他浑身痉挛。那疼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钝重的、碾压式的疼,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在发麻。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年小心翼翼攒起来的念想,那些藏在懂事背后的期待,那些午夜梦回时偷偷描摹的“家”的模样,此刻正随着这声“对不住”,一点点被揉碎,碾成齑粉。
他望着温彤低垂的眉眼,忽然就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眼泪却像掉了线似的往下落。
他看着温彤低垂的眉眼,看着她避开自己视线时微微颤抖的睫毛,忽然觉得眼前的人陌生得可怕。这就是他念了几十年、盼了几十年的阿娘?
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下意识地往前倾了倾身,像是还想抓住点什么,可脚步刚动,膝盖就软得厉害,只能死死攥着廊柱的木棱,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粗糙的木纹硌得手心生疼,可这点疼,比起心里的窟窿,根本不值一提。
“你……”他想说什么,想问她是不是真的从没惦记过自己,想问她这些年午夜梦回时会不会偶尔想起忘愁镇还有个儿子,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哽咽。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迹。他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滴进领口,凉得刺骨,可心里的疼却烫得惊人,像是有团火在烧,把五脏六腑都烧得焦灼。
原来那些自我安慰的“他们只是太忙了”,那些自欺欺人的“阿娘心里是有我的”,全都是假的。
他望着温彤,眼神里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灰烬般的死寂。那声“阿娘”像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也耗尽了他最后一点血脉相连的牵绊。他别过头,不再看她,只是望着地上那些被风吹散的紫藤花瓣,眼神空得像口枯井。
又一次沉默漫过两人之间,像浸了冰水的棉花,压得人喘不过气。沈祁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转身的,也不知道是怎么迈开脚步的。温彤有没有叫住他?他不记得了。耳边只有嗡嗡的鸣响,像有无数只飞虫在冲撞,把廊下的风声、花瓣落地的轻响都搅成了一团混沌。
他就那么漫无目的地走着,脚下的青石板路渐渐变成了泥土小径,道旁的紫藤萝换成了不知名的野草。眼泪像是断了闸的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砸在衣襟上,洇出一片又一片深色的痕迹。他没去擦,任由那温热的液体模糊视线,直到眼眶酸得发疼,泪水才渐渐收住,只留下脸颊上冰凉的湿意。
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有潺潺的溪水声钻进耳朵,清凌凌的,带着点凉意,驱散了些许脑内的混沌。沈祁渊停下脚步,茫然地抬头四顾——原来自己竟走到了后山的溪涧边。
岸边的垂柳拖着长长的枝条,垂在水面上,被水流荡得轻轻摇晃。他浑浑噩噩地走过去,蹲下身,望着水里的倒影。
那是个十分俊俏的少年,眉眼清俊,鼻梁挺直,一身赤色宗服虽沾了些尘土,却掩不住那份挺拔的骨相。平日里总带着温和笑意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片苍白,周身那股温润如玉的气息被浓重的悲戚冲淡,染上了几分易碎的脆弱。尤其是眼睫,湿漉漉地缀着未干的泪珠,稍一颤动,便有晶莹的水珠滚落,滴进溪水里,漾开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他望着水里的自己,眼神空茫。
曾无数次在梦里描摹过重逢的场景。他以为自己会像小时候那样,扑进温彤怀里,紧紧抱住她,把十七年的思念一股脑全倒出来;以为自己会哭着问她这些年去了哪里,为什么不来看他;以为就算有怨,见到她的那一刻也会烟消云散。
可刚才……
他想起自己躲开她手时的决绝,想起那些冲口而出的质问,想起自己红着眼嘶吼时的模样,心脏又开始抽痛。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盼了那么久,等了那么久,为什么真的见到了,却像只被触碰就炸毛的猫?他甚至不敢让她碰自己一下,仿佛那指尖的温度是什么烫人的烙铁。那些积压了十七年的不甘、委屈、怨恨,像被戳破的脓包,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根本由不得他控制。
他不是故意要对她那么凶的。
他只是……只是听到那句让他照顾沈澈的话时,心里那根紧绷了几十年的弦,突然就断了。
沈祁渊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水面。冰凉的溪水漫上来,沾湿了指腹,也映出他眼底的茫然与无措。水面被搅得晃动起来,把他的影子拆解得支离破碎,像极了他此刻混乱的心绪。
他到底想要什么?
是想要温彤一句真心的道歉?还是想听到她承认心里其实是有他的?
可刚才,他明明得到了答案——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转圜余地的答案。可为什么心里还是这么空,这么疼?
溪水顺着指缝流走,带着指尖的温度,也带着脸颊上残留的泪痕。沈祁渊望着水里那个眼睫湿漉漉的自己,忽然觉得有些陌生。这就是那个在宗门里被师弟师妹们称作“温润可靠”的沈师兄吗?这就是那个努力学着懂事、学着隐忍,以为只要做得足够好就能换来一丝关注的自己吗?
原来所有的伪装,在真正面对那道伤疤时,都不堪一击。
他缓缓低下头,额头抵着冰冷的膝盖,肩膀还在微微发颤。溪水流淌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敲在心上,像是在问他:往后,该怎么办呢?
沈祁渊望着水面上自己模糊的影子,突然想通了什么似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或许不是他变了,是温彤早就不是记忆里那个会把他护在身后的娘亲了。
他能清晰地数出那些偏心的痕迹——十七年里屈指可数的探望,每次来都匆匆忙忙,眼神总绕着沈澈打转;刚才下意识看向沈澈的眼神,那句脱口而出让他照顾对方的恳求……桩桩件件,都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为什么偏心?”他低吼出声,声音在空旷的溪涧边回荡,带着孤注一掷的质问,“到底为什么?!”
话音未落,他猛地扬手,狠狠一掌拍在水面上。
“啪”的一声脆响,水花四溅,溅湿了他的衣襟和脸颊。水里那个苍白的倒影瞬间被拍散,碎成一片晃动的光斑,像被打碎的镜子,再拼不出完整的模样。
心口的恨意突然像野草般疯长,缠得他喘不过气。
他恨沈明的冷淡,恨温彤的偏心,更恨自己这张不争气的脸。
为什么他长着这张脸?为什么既不像沈明,也不像温彤?每次照镜子,他都觉得这张脸陌生又刺眼。是不是他长得像他们一点,哪怕只有一分像,他们也会多分一点点爱给他?哪怕只是一点点,够他熬过那些被嘲讽“没人要”的寒夜也好啊。
沈祁渊死死盯着被拍乱的水面,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掌心被水拍得发麻,可这点疼根本抵不过心里的灼痛。水花慢慢落回水面,重新聚起模糊的光影,可他再也不敢细看——他怕再看见那双盛满不甘与怨恨的眼睛,怕看见那个连自己都厌恶的、卑微乞求爱的影子。
“凭什么……”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像梦呓,“凭什么他就能拥有一切……”
风穿过柳树林,呜呜地响,像是在替他哭,又像是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溪水慢慢平静下来,重新映出天空的颜色,可沈祁渊知道,有些东西被打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忽然有只温热的大手落在头顶,带着熟悉的、干燥的暖意,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那力道很轻,却像一道暖流,瞬间冲散了溪涧边的寒凉。
沈祁渊浑身一僵,猛地抬头。
夕阳的金辉穿过柳树枝桠,落在来人的银发上,泛着柔和的光。笙睦长老不知何时来了,正蹲在他面前,素日里总是带着几分严肃的眉眼,此刻盛满了担忧。
“淮凇?”长老的声音温和,像浸过温水的棉絮,“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积压了一路的委屈、愤怒、还有那点连自己都唾弃的脆弱,在听到这声呼唤的瞬间,突然就绷不住了。沈祁渊的鼻头猛地一酸,眼眶瞬间红透,他甚至来不及多想,就往前一扑,死死抱住了笙睦长老的腰。
“师尊——”
一声呼唤,带着浓重的哽咽,像个迷路太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归宿,所有的坚强轰然崩塌。
笙睦长老被他扑得猝不及防,重心一歪,“咚”地一声倒在溪边的软草上。背后是冰凉的泥土,还沾着些湿润的草叶,可他丝毫未动,只是伸出手,轻轻拍着沈祁渊颤抖的后背。
“哎,这是怎么了?”长老的声音里带着疼惜,手掌缓缓抚过他汗湿的脊背,“受委屈了?”
沈祁渊把脸埋在长老的衣襟里,那布料上有淡淡的檀香,,安稳得让人心头发烫。
眼泪汹涌而出,浸湿了长老的衣襟。他像只受伤的小兽,死死攥着对方的衣袍,把十七年的隐忍、不甘、还有刚刚被碾碎的念想,全都融进这声带着哭腔的“师尊”里。
“他们……他们根本就不在乎我……”他含糊地说着,声音被泪水泡得发肿,“他们只记得沈澈……我在他们眼里,是不是早就成了多余的……”
笙睦长老没说话,只是拍着他后背的手更轻了些,另一只手抬起,轻轻按在他的后脑勺上,将他往怀里带了带。夕阳的光落在两人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柳树枝条垂下来,像一道温柔的屏障,隔绝了溪涧外的风。
“哭吧,”长老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安抚的磁性,“哭出来就好了。”
沈祁渊再也忍不住,压抑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混着溪水哗哗的流淌声,在空旷的溪涧里慢慢散开。那些说不出口的疼,那些藏了太久的苦,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安放的角落。
笙睦长老始终没再追问,只是安静地任由沈祁渊抱着,掌心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只受了惊的幼鸟。溪涧的风带着水汽拂过,把少年压抑的呜咽声吹得断断续续。
忽然,一个晶莹的水球从沈祁渊宽松的袖管里滚出来,“啪嗒”掉在湿润的泥土上。没等两人反应过来,水球便化作一团白雾,雾气散去后,原地蹲坐着一只巴掌大的水貂,银蓝色的皮毛泛着水光,尾尖缀着一撮墨黑,琥珀色的圆眼睛滴溜溜转着。
小家伙甩了甩脑袋,抖掉耳尖的水珠,抬眼正对上笙睦长老的目光。一人一兽大眼瞪小眼僵持片刻,水貂突然像被踩了尾巴似的炸起毛,前爪猛地抬起,指着长老尖声惊呼:“陆简讼?!”
沉浸在悲伤里的沈祁渊浑身一僵,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他猛地反应过来,慌忙撑起身子,手忙脚乱地去拽笙睦长老的衣襟,假装在替师尊整理衣袍,借着这个动作悄悄从对方怀里退出来,屁股刚沾到草地就往后缩了缩,恨不得把自己埋进柳树根下。
陆简讼缓缓站起身,衣袍下摆扫过沾着水汽的草叶,带起几片细碎的水花。他弯腰,两根手指轻巧地捏住水貂后颈的软毛,将这团炸毛的小东西提了起来。
水貂在空中蹬了蹬腿,却挣不开那看似轻柔的力道,只能悬在半空瞪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愤愤不平:“放开我!”
陆简讼指尖微微用力,将它拎到眼前,目光平静地掠过它银蓝色的皮毛,声音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探究:“小家伙,你从哪来的?又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这本名已近百年未被人提及,就连宗门里的元老,也只知他法号笙睦。眼前这巴掌大的灵宠,看年岁不过百载,竟能一口叫破旧名,倒真是件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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