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刚入七月，烈日高悬，空气里蒸腾着灼人暑气。张文豪掏出帕子，为柳孤登拭去额角滚落的汗珠：“殿下，今日实在酷热，不如先回府衙歇息，难民还需排队许久。”李大人亦拱手劝道：“下官这就备茶，请殿下暂避署气，此处有我照料。”

柳孤登刚要开口，忽然面色一白，眼前人影骤然模糊。他闷哼一声，身子向后倾倒，幸得张文豪长臂一伸，稳稳托住他的后腰。灾民们惊呼声四起，张文豪急唤李大人搭手，将柳孤登扶上自己肩头，快步朝衙内走去。

“今日先散了吧！荣王殿下身体不适！”中年男子的喊声里，难民们虽面露失望，却也只能摇头散去。一位老妇人挎着竹篮，对着天际合十低语，浑浊的眼中满是忧虑。

客房内，李管事领着张文豪安置好柳孤登，又匆匆去后厨吩咐熬制绿豆粥与酸梅汤。张文豪守在床边，直至白胡子大夫推门而入。诊脉、捋须、开方，大夫叮嘱：“公子乃暑气入体，需静心调养，多饮清凉汤水。”

待李管事拿了药方去抓药，张文豪才松了口气，抵着桌沿打盹。三时辰后，他忽然被一只手紧紧攥住胳膊，惊得猛然抬头——却见柳孤登已转醒，指尖仍攥着他的衣袖，掌心尽是冷汗。

“殿下可好些了？”张文豪忙扶住他欲起身的肩膀。柳孤登望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日头，声音沙哑：“本王昏迷时，仿佛看见灾民们……在水中浮沉。”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张文豪腰间的玉佩上，那是今早老妇人塞给他的谢礼，“去查查，李大人施粥的米粮，究竟从何而来。”

张文豪一怔，忽闻窗外蝉鸣骤起，惊破了暑日的沉寂。他望着柳孤登泛青的鬓角，忽然想起方才大夫说的“暑气攻心”，喉间便涌起一丝涩意——这满城的酷热，究竟是天热，还是人心比烈日更灼人？

　　柳孤登的生母容妃殁于他襁褓之时，宫中日传是产后痨症发作，唯有掖庭老人们私下唏嘘——容妃诞下皇子后，元帝亲往探望，赐下南海珍珠、千年人参等贵重补品，恩宠之盛令久居低位的王氏嫉恨难平。彼时王氏不过是个美人，生产时元帝未曾探视，赏赐亦寥寥，她暗中指使心腹在容妃汤药中掺入慢性毒药，若非奶娘抱走襁褓中的柳孤登喂养，这孩子怕是也难活命。

容妃咽气当日，一个叫春燕的宫女突然认罪，称一切乃自己所为。众人皆知她是王氏陪嫁，却无人敢戳破这层窗户纸。直到春燕被斩于午门，此事才潦草结案。唯有容妃生前的贴身丫鬟临终前哭着喊冤，“娘娘的药渣子一直泛着青”，这话像一根细针扎进柳孤登心里，成了他幼年时最沉重的阴影。

先皇后张氏收养柳孤登时，本因已有嫡子柳孤明而冷淡。偏太子对这个皱巴巴的小婴儿爱不释手，总把御赐的蜜渍金桔掰成两半，用软勺喂给弟弟。先皇后见嫡子如此疼爱幼弟，渐渐也动了慈母心，甚至亲手为柳孤登绣了虎头肚兜。那段时光，是柳孤登记忆里最暖的片段——太子背着他在长春宫的回廊里跑，先皇后则倚着栏杆笑，檐角铜铃响成一片。

然而灾祸骤至，太子染天花夭折，先皇后悲痛过度随之而去，年仅两岁的柳孤登一夕之间失去庇护。元帝心疼幼子，常带他去西苑骑射，又命内务府精心照料起居。直到王氏以“解语花”之姿入主承乾宫，一切都变了。她每日亲自为元帝烹制羹汤，在他批阅奏折时轻捶肩膀，用温柔乡将帝王从丧妻之痛中拉出来。不久，王氏晋位贵妃，其子柳孤舟封齐王，母族更是鸡犬升天——舅舅潇斌入阁为相，父亲王承业追封振国大将军，爵位子嗣世袭。

王氏掌权后，暗中教导柳孤舟“欲成大事，需在父皇面前勤加表现”，又反复叮嘱：“柳孤登虽无母族，却最得你父皇怜爱，日后必是你争储路上的绊脚石。”自此，齐王党羽但凡见柳孤登与元帝亲近，便在朝堂上明里暗里构陷，偏柳孤登生性疏朗，从不屑于解释。

张文豪作为柳孤登的伴读，自小在宫中听惯了闲言碎语。此刻见殿下病中攥着自己的手腕，不住呢喃“娘”，他反手握住那只冰凉的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对方额角的冷汗。烛火摇曳中，他替柳孤登掖紧被角，声音低而笃定：“当年春燕的供词漏洞百出，容妃娘娘的药渣、王氏身边的太医……属下必一一查清楚。”窗外夜风掠过，吹得纱帐轻晃，他望着柳孤登紧蹙的眉心，忽觉这深宫里的风，从来比北疆的雪更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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