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三刻,沉水香的烟霭在鎏金博山炉中盘桓不散,将丞相府西次间的雕花槅扇熏得朦胧。沈明姝静坐于梨木雕花梳妆台前,镜中映出的鬓边簪着半支羊脂玉白蝶簪——那是母亲临终前从鬓间取下的,蝶翼上还凝着未干的珠粉,恍若十七年来从未褪色。
夕阳的余晖斜斜切过六扇冰裂纹窗棂,将窗外簌簌飘落的樱花碎影筛在砖地上,像撒了一把揉碎的金箔。案头青瓷碗里的胭脂膏子泛着珍珠光泽,翠儿正用螺子黛为她细细描眉,笔尖掠过眉峰时,窗外传来隐约的车马声,铜铃声混着更夫敲梆的“咣——咣——”声,惊起檐角几只宿鸦。
“小姐的眉峰比去年又添了三分妩丽。”翠儿忽然抿嘴轻笑,指尖捏着鹅黄丝绦,将一支嵌着祖母绿的累丝步摇轻轻簪入鸦青鬓边,“前儿太太屋里的周嬷嬷还说,长安城的贵公子们早把丞相府的朱漆门坎儿想踏破了。”
沈明姝望着镜中晃动的步摇流苏,鎏金凤凰口衔的东珠随呼吸轻颤,映得眼角的胭脂晕染出细碎光斑。她忽然想起及笄前一日,父亲在书房展开的那幅《百美图》,绢帛上的贵女们或执团扇、或拈花枝,裙裾上的缠枝纹与今日所穿月白襦裙上的金线芙蓉如出一辙——原来早在半年前,她的衣饰纹样便暗合着“花开并蒂”的寓意。
“太子殿下来了?”她忽然开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妆台上那方刻着“明”字的犀角梳——那是父亲在她十岁时请扬州匠人雕琢的,“明”字边角被磨得温润,恰如这些年她被礼教磨去的棱角。
翠儿的手顿了顿,胭脂笔在瓷碗边缘刮出细微的声响:“方才门房来报,太子车架已过朱雀街,随行的还有秦王殿下的幕僚。”她压低声音,鬓边的银铃发簪跟着晃动,“听说今早宫里头赏了丞相府二十匹蜀锦,全是鹅黄缠枝莲纹的——”
话音未落,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袭黛紫裙裾闪过,继母林氏的贴身丫鬟琥珀捧着漆盒进来,面上带着惯有的恭谨:“夫人说,小姐今日该换这支赤金点翠簪。”漆盒打开,九寸长的簪头缀满米粒大的翠羽,尾端垂着三串珊瑚珠,相撞时发出细碎的“簌簌”声。
沈明姝望着那支簪子,忽然想起去年冬至家宴,继母正是戴着这样的点翠首饰坐在父亲身侧,袖口露出的翡翠镯与她腕上母亲的遗物“缠丝玛瑙”形成刺目对比。她垂眸谢过,任由翠儿将羊脂玉簪取下,赤金簪头插入发间时,隐隐传来金属与头皮相触的凉意。
“时候不早了。”林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随着珠翠响动,她本人款步而入,月青缎面裙上绣着缠枝牡丹,腰间玉佩与沈明姝的犀角梳正是同块料子所制,“陛下遣了尚宫局女官来观礼,太子与秦王又都亲临,你须得拿出七分端庄、三分柔婉——”她忽然瞥见妆台上未收的羊脂玉簪,指尖轻轻划过簪头,“你母亲若在,想必也盼着你明白,沈家的女儿,簪头坠的不是珠翠,是万千朝臣的目光。”
暮色更深了,檐角铜铃被晚风吹得叮当作响。沈明姝起身时,月白襦裙上的金线芙蓉在烛火下流光溢彩,十二幅月裙曳地,绣着的并蒂莲纹在青砖上投下重叠的影。她望着继母鬓间的红宝石步摇,忽然想起七岁那年在御花园,母亲曾指着池中莲花说:“明儿,花开虽美,可若根下无泥,终是镜中虚影。”
那时她不懂,为何母亲总爱盯着淤泥出神。直到三年前母亲殁于风寒,父亲将继母迎进府中,她才渐渐明白,这丞相府的朱漆梁柱间,每一片瓦当都刻着权谋,每一朵雕花都是算计。今日这场及笄宴,名义上是待字闺中,实则是将她这朵初开的芙蓉,明明白白摆在长安城最显眼的花架上,任人评鉴枝干是否挺直,花瓣是否合宜。
“小姐,前院传来信儿,各府车马已到二门。”翠儿捧着团扇,扇面上新绘的“鸳鸯戏水”还带着墨香,“陆将军府的马车停在最西侧,车辕上刻着镇北王府的飞虎纹呢。”
沈明姝指尖捏紧团扇,扇骨上的竹节硌得掌心发疼。镇北王府,飞虎纹,还有那个总在演武场挥剑时衣袂猎猎作响的身影——她忽然想起上月在西市偶遇的场景,陆昭骑在黑骏马上,铠甲缝隙间露出的暗红色里衣,恰与她今日襦裙里衬的颜色相同。
“走吧。”她对着铜镜最后一笑,眼尾的胭脂被笑意牵动,像落在雪地上的一点梅痕。继母满意地点头,亲自为她披上鹅黄缠枝莲纹的纱衣,袖口处“明姝”二字的暗纹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原来连她的闺名,都早已成了这场盛宴里最精致的注脚。
踏出西次间时,漫天霞光正将飞檐斗拱染成金红,檐角悬着的百盏琉璃灯次第亮起,如一串明珠缀在暮色里。沈明姝望着前庭中央用白纱扎成的“及笄”二字,纱幔被晚风吹得猎猎作响,恍惚间竟像极了母亲临终前攥紧的素白帕子,上面洇着的,不知是泪渍还是未干的墨痕。
远处传来钟鼓楼上的暮鼓声声,咚——咚——咚——,十八响过后,长安城的夜禁即将开启,而丞相府的朱漆大门,却在此时缓缓敞开,将满府华光与一位待嫁贵女的前路,一同展现在渐浓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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