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宴初启

暮色如墨，丞相府门前的两盏六角琉璃灯率先亮起，暖黄的光晕映得朱漆大门上的衔环兽首栩栩如生。三十六盏莲花宫灯沿着青石甬道依次点亮，灯影摇曳间，漫天飘落的细雪竟也被染成了金红色——原是府中匠人在灯油里掺了碎金箔，风过时便有细碎金光簌簌而落，恍若天雨流金。

沈明姝扶着翠儿的手转过九曲桥，入耳便是丝竹声中混着潺潺流水的清响。临湖而建的宴客厅飞檐斗拱，十二扇紫檀木雕花长窗全部敞开，檐角悬着的水晶风铃随夜风轻颤，与殿内传来的《霓裳羽衣》前奏相得益彰。她袖中握着的暖炉散发着沉水香，却抵不过指尖的凉意——方才经过角门时，分明听见几个低等丫鬟私语，说今日送来贺礼的名单里，连突厥使团都备了波斯琉璃瓶与和田美玉，“丞相嫁女”的风声果然早已传到关外。

殿内烛火通明如白昼，数十盏鎏金博山炉中腾起袅袅青烟，将整座殿阁笼罩在朦胧的香雾里。沈明姝甫一踏过门槛，便有珠翠声与寒暄声如浪涌来：左首是身着月白羽纱的贵妇人，鬓边簪着南海珊瑚珠，正拉着御史夫人的手赞叹案上的翡翠摆件；右侧几位文官簇拥着礼部尚书，目光却频频往她身上扫，交头接耳间袖摆拂过案头堆成小山的红缎礼单。最里侧的鎏金屏风后，隐隐传来低低的琴音，应是哪家贵女在试音，音调里带着几分刻意的颤音，倒像是初学《凤求凰》时的生涩。

“明姝来了。”丞相沈砚之的声音自主位传来，玄色朝服上的银线暗纹在烛火下泛着微光。他身旁端坐着的中年美妇正是沈明姝的嫡母王氏，鬓间一支九鸾金步摇随着颔首的动作轻轻晃动，袖口露出的翡翠镯与沈明姝腕上那支正是一对——那是及笄礼上王氏亲自为她戴上的，玉镯触肤时，嫡母的指尖在她腕上轻轻按了按，目光里藏着欲言又止的深意。

殿外突然传来通报：“太子殿下到——”

殿内霎时静了一瞬，便见李承煜携着太子少傅徐陵并肩而入。李承煜今日穿了一袭暗纹云锦长袍，玄色衣料上绣着金线蟠龙，腰间玉佩随步伐轻撞，发出清越的声响。他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向丞相夫妇行礼时，广袖拂过案头时带起的风竟将沈明姝鬓边的碎发吹得微乱。她垂眸整理簪子，却在抬头时撞见太子眼底一闪而过的兴味——那目光太像当年在御花园里，他逗弄笼中金丝雀时的模样。

“镇远大将军之子陆昭，到！”

这声通报比太子的晚了半盏茶时间，却让殿内温度陡然降了几分。沈明姝抬眼望去，便见廊下立着个身披银色锁子甲的年轻男子，甲胄未着全幅，只在肩头与小臂处覆着精铁鳞甲，露出的内衬是暗纹靛青劲装，腰间悬着的长剑连剑鞘都泛着冷光。他甚至未按礼制换穿礼服，发尾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却在众人惊惶的目光中大大方方地按了按腰间玉佩，算是行了半礼——那是皇上亲赐的“虎符令”，特许他在非朝会时不必全礼。

“陆公子这甲胄，可是刚从城西校场赶来？”太子身边的徐陵含笑开口，话里带着三分调侃。

陆昭扫了他一眼，声如寒泉：“北疆急报今早到京，末将看完军报便来了。”他话音未落，殿内几个武官的身子便不自觉地挺了挺——镇远大将军镇守雁门关十载，陆家军的战报向来比驿站快马早三日到京，这是连太子都知晓的秘辛。

沈明姝看着陆昭走向席位时甲胄相撞的模样，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朱雀街见过的场景：那时她随祖母去大慈恩寺上香，正遇着陆家军得胜回朝，十六岁的少年将军骑在玄马上，盔缨被风扬起，铠甲上的血渍还未洗净，却在看见路边捧着莲花灯的稚童时，特意绕开了地上的水洼。如今他眼中的冷意更盛，唯有在掠过她腕间翡翠镯时，眸光似有松动。

丝竹声突然转急，八名身着水蓝纱衣的舞姬鱼贯而入，袖中撒出的金粉在烛火中纷纷扬扬。沈明姝被引至主位下首的席位，途经太子案前时，忽然听见他低声道：“沈姑娘可知，今日这《霓裳羽衣》的曲谱，是本宫特意让教坊司照着敦煌壁画改的？”她抬头欲答，却见他指尖划过案上的青瓷茶盏，盏底赫然刻着半朵并蒂莲——那是去年上元节，她在灯谜会上随手画的图案。

殿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混着灯影落在沈明姝的月白裙裾上，像落了一身碎银。她望着席间推杯换盏的众人，看着太子与陆昭遥遥相对的席位，忽然想起晨课时先生讲过的《诗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可眼前的华宴，分明是满庭桃枝皆被折去了花蕊，只余下被人精心修剪过的花枝，插在鎏金花瓶里供人观赏。

舞姬们的水袖拂过她的鬓边时，沈明姝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极低的议论：“听说太子近日在查户部亏空，而陆家军的粮草……”话尾被茶香浸得模糊，她捏紧袖中帕子，帕角绣着的并蒂莲刺得掌心发疼——原来这场华宴的真正主角，从来不是及笄的少女，而是席间暗涌的权势与谋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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