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削骨无痕

建文十九年霜降，锦衣卫指挥使陆昭明立在蝉蜕镜廊的尽头，凝视着水银镜里三百具血傀儡啃噬自己的右臂。那些被他亲手斩杀的倭寇，如今正挥舞着他传授的破阵刀法，把他血肉雕刻成曼珠沙华的模样。“咔嚓咔嚓”，利齿咀嚼之声不绝于耳。

“陆大人可晓得，当年你剿灭的倭寇之中，有皇上亲封的海运使呐？”镜廊阴影处踱出个绯袍太监，双手捧着盛满血珠的琉璃盏，声音像从地底冒出来，“明儿个这时候，全天底下都没人会记得锦衣卫有过陆昭明这号人喽。”

陆昭明左手的子母鸳鸯钺骤然暴长三尺，刃面上浮现出青梅竹马苏婉教他读《考工记》时的残影。当刀刃穿透第七面水银镜时，镜中猝不及防映出苏婉大婚的情景——她凤冠下脖颈上，赫然系着皇帝赐婚的绞丝金锁。

“婉儿的千心锁……解了？”陆昭明招式猛地一顿，鸳鸯钺上的记忆残片似雪花般飘散。就这一刹那，血傀儡的利齿已经咬穿了他的膝盖，“嘶——”疼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三更梆子声混着血腥味传来的时候，陆昭明被铁链悬在司礼监地牢。琵琶骨穿着浸透火油的铁索，每当记忆开始模糊，铁索就会燃烧起来，逼他保持清醒，“啊——”他在剧痛中嘶吼。

“诏书还差最后三笔。”太监用狼毫蘸取陆昭明的心头血，在无相血诏上勾勒，“需取大人至亲之人的眼……”

地牢忽然震动，三百枚透骨钉从墙体爆射而出。陆昭明在剧痛里看见苏婉持剑破门而入，剑穗上系着他们当年互赠的青铜机括鸟，“咻咻”声中带着风声。

“傻子！”苏婉斩断铁索时，陆昭明瞧见她后颈浮现血诏特有的曼陀罗纹，“皇上早把我们做成活傀儡……”话没说完，苏婉突然反手将剑刺入自己心口。飞溅的鲜血在地上凝成“快走”二字，她脖颈的金锁应声碎裂，露出里面蠕动的血玉蝉，“啪嗒”，金锁落地。

陆昭明抱着苏婉杀出诏狱时，发觉整个京城都在遗忘他。路过打更人看他如鬼魅，昔日同僚的绣春刀全都指向他咽喉。最痛的是怀中苏婉的温度在消散——千心锁正在吞噬她的记忆，“呼……呼……”他的呼吸变得急促。

“去蝉蜕镜廊……”苏婉用最后的力气扯断自己一缕青丝，塞进陆昭明破碎的胸膛，“用我的眼睛……记住……”

青丝触及心脏时，陆昭明眼前蓦然浮现惊人真相：所谓倭寇其实是皇帝自导自演的血肉兵器，而他剿灭的每个倭寇首领，都是知晓皇室秘密的忠良。

子时月光突然染血，陆昭明看着自己的右手开始透明。他毅然冲入镜廊，任凭九百面水银镜同时射出带倒刺的锁链。当锁链穿透他周身大穴时，所有镜面浮现出苏婉被篡改的记忆——在她认知里，陆昭明早死于十年前的倭乱。

五更天晨雾里，陆昭明站在镜廊核心。他的左眼已换成苏婉的琉璃义眼，能瞧见无数血丝从京城各个角落涌向皇宫。每根血丝都连着一个正在遗忘他的百姓。

“终于明白了？”太监的声音如同幽灵般从四面八方渗透而来，冰冷而刺耳，“你手刃的每一个倭寇，皆在血诏上铭刻下他们的名字。而如今，他们的怨气正如同潮水般涌来，将你一点点拖入深渊……”

陆昭明突然震碎自己的脊椎骨，白骨在虚空拼成《考工记》残页。当血傀儡们撕咬他内脏时，他蘸着自己的骨髓，在最后一页写下所有真相。

“爆！”随着这声暴喝，九百面水银镜同时炸裂。镜片中映出的每个陆昭明都做出不同选择：有的与苏婉归隐江湖，有的继续效忠昏君，有的血洗金銮殿……

真正的陆昭明在镜片雨中微笑。他瞧见苏婉在某个时空的清晨推开窗，院中海棠开得正好。望见打更人在另一个世界安享晚年，浑浊的眼中不再有恐惧。

“至少……”他的身体渐渐化为血玉般的碎屑，每一片碎屑上都隐约镌刻着《考工记》的残章断句，“我还能亲眼见证……”

最后一刻，陆昭明将写满真相的《考工记》塞进血诏。朝阳升起时，皇宫突然下起血玉碎屑雨，每粒碎屑都在地面生长出青铜齿轮，将无相血诏的谎言碾成齑粉。

新帝登基那日，苏婉在旧物箱底翻出半截生锈的鸳鸯钺。指尖轻触刃口上黯淡的血渍，一阵冰凉顺着指尖蔓延至心底。忽然，耳畔似有风声掠过，少年陆昭明清朗的声音如涟漪般荡开：“婉儿，你看这机括纹路像不像……”那一瞬间，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陆昭明消散三年后，苏婉在司礼监废墟发现半枚血玉蝉。当她将玉蝉按进心口时，千心锁残片突然暴长，将她钉在《考工记》青铜拓片之上——那正是陆昭明脊椎熔炉的残骸。

“原来你在这里……”苏婉的泪珠坠入熔炉核心，化作三百六十枚齿轮重启机关。血焰中浮现出陆昭明的虚影，却是九百面水银镜拼凑的残魂。每块镜片都映着他被不同世人遗忘的瞬间，裂痕处渗出混着玉屑的脑髓。

最痛的是虚影心脏位置卡着半截绞丝金锁，锁芯竟是当年她送的青铜机括鸟。当苏婉伸手触碰时，镜廊突然活过来——陆昭明的残魂本能地使出毕生绝学保护她，却因记忆湮灭认不出眼前人。子母鸳鸯钺穿透苏婉胸膛时，带出血诏最后的秘密：

那些血玉碎屑仍在皇宫地基里生长，每当新帝斩杀忠良，陆昭明的残魂就会从尸骨中重生，再度经历被自己守护之人屠戮的轮回。而苏婉被钉穿的尸体永远定格在熔炉前，成为千心锁新的阵眼，用永世心跳为血玉蝉提供养料。

晨光中，新帝的幼子蹦跳着踩过苏婉风化的指骨，捡起一枚齿轮笑道：“父皇快看！这玩具会自己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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